第3章 鏖战·实验之壁 之“山雨欲来”（二）

　　会议室是由酒店一间小型活动室临时改造的，窗帘紧闭，将省城喧嚣的晨光隔绝在外。只有前方悬挂的投影幕布散发着幽冷的光，上面已经打出了“省实验中学篮球队技术分析”的字样。空气里弥漫着旧地毯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气息，混合着队员们身上刚刚洗漱过的、清新的皂角香，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紧绷的氛围。

　　程启教练站在幕布旁，手中拿着激光笔，红色的光点在幕布上那些数据和比赛截图上游走。他没有过多渲染实验中学的强大，只是用最冷静、最客观的语言，如同解剖般将对手的战术体系、核心球员的技术特点，一层层剥开，呈现在众人面前。

　　“实验中学，采用的是经典的‘动态进攻’体系，核心是他们的控卫，林栋。”激光笔的红点定格在一个面容沉静、眼神锐利的少年身上，“他的身高、速度、力量或许都不是最顶级的，但他的篮球智商、大局观，以及关键时刻的决策能力，是省级顶尖水准。他是实验中学真正的‘大脑’和‘方向盘’。”

　　苏然的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红点，眼神沉静，如同深潭。他能感觉到，这个林栋，将是他职业生涯至今，遇到的最高级别的同位置对手。不仅仅是技术的较量，更是智慧与节奏的博弈。

　　“他们的进攻，”程启切换了一张战术示意图，上面是无数交错跑动的箭头，“没有固定的套路，强调无球移动、连续掩护和瞬间的机会捕捉。每个人都能投，能传，能突。防守他们，不能有丝毫的懈怠，你们的眼睛，必须时刻盯着球和人，大脑，必须时刻判断下一秒可能发生的十种变化。”

　　投影幕布上开始播放实验中学比赛的录像片段。那行云流水般的传导，精准无比的空切，以及球员之间那种近乎心灵感应的默契，让会议室陷入了一片死寂。与铁路中学那依靠身体和强硬防守的打法不同，实验中学的篮球，更像是一门精密的艺术，一种建立在绝对天赋和严酷训练基础上的、优雅而高效的杀戮美学。

　　陆阳抱着手臂，眉头越拧越紧。录像中，实验中学的防守轮转快得惊人，协防补位如同机械般精准，几乎没有留给对手任何轻易突破的空间。他赖以成名的蛮横突破，在那铜墙铁壁般的整体防守面前，似乎处处受制。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憋闷感，开始在他胸腔里滋生。

　　“他们的内线，双塔。”程启的声音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到幕布上。画面中出现两个身材高大的身影，“5号，陈磊，身高臂展，传统型护框中锋，篮下终结能力强；4号，王志恒，机动型大前锋，射程可达三分线外，策应能力出色。这两人一里一外，构成了实验中学禁区的绝对屏障和进攻轴心。”

　　李墨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分。陈磊那明显优于韩鹏的静态天赋，王志恒那与传统内线截然不同的技术特点，都意味着他即将面临比上一场严峻数倍的挑战。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如同最坚硬的合金，在冷静分析下，是绝不退缩的韧性。

　　“最后，是他们的教练，邢凯泽。”程启切换了一张照片，正是那个在热身时和通道里多次出现的、穿着考究深蓝色运动服的中年男子。他的眼神，透过屏幕，仿佛依然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审视感。“他的临场指挥，以战术变化多端、针对性强着称。习惯于在比赛中段，根据对手特点，突然改变防守策略或进攻重点，打乱对手节奏。和他博弈，”程启的目光扫过苏然，“不仅仅是球员的较量，更是教练席上的战争。”

　　会议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结束。投影仪关闭，幕布恢复一片空白，但实验中学那强大到令人窒息的形象，已经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每个阳山队员的心上。

　　回到房间准备前往训练馆时，苏然在走廊尽头遇到了独自一人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陆阳。

　　“感觉到了？”苏然走到他身边，同样望向窗外那片陌生的、冰冷的城市森林。

　　“嗯。”陆阳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节，声音有些沙哑，“真他妈的……够劲。”他没有看苏然，但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面对真正高山时，本能产生的、混合着兴奋与凝重的战栗。

　　“他们的防守轮转很快，区域结合盯人，几乎没有漏洞。”苏然的声音依旧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你的突破，需要更讲究时机和变化，不能像以前那样……”

　　“我知道！”陆阳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猛地转过头，眼中燃烧着不服输的火焰，“用不着你提醒！老子自有办法！”

　　苏然看着他，没有因为他的态度而动气，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训练馆见。”

　　他转身离开，留下陆阳一个人继续对着窗外发呆。陆阳用力一拳砸在窗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当然知道苏然说的是对的，但他讨厌这种被完全看透、被分析得淋漓尽致的感觉。实验中学……林栋……那双冷静得不像高中生的眼睛……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一股混合着强烈不甘和熊熊斗志的火焰，在心底越烧越旺。

　　训练馆依旧是那个偏僻的社区场馆，但今日的气氛，与昨日备战铁路中学时截然不同。少了那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躁动，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近乎凝滞的肃穆。

　　程启教练安排的训练内容极具针对性。大量的防守滑步练习，模拟实验中学复杂的无球掩护和空切；进攻端，则着重演练如何在外线快速传导球，寻找那一闪即逝的出手机会，以及如何在严密的防守下，将球艰难地喂到内线。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每个人的背心。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地板的焦煳味和少年们粗重的喘息声。

　　苏然在一次战术跑位中，与负责模拟实验中学防守的队员狠狠撞在一起，两人同时倒地，发出一声闷响。他迅速爬起，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肩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有些歉意的队友摆了摆手，示意继续。作为“大脑”，他必须在这种高强度的对抗中，保持绝对的冷静和清晰的思路。

　　陆阳则陷入了与模拟防守的苦战。对方严格按照教练指示，切断他习惯的突破路线，迫使他进行不擅长的中远距离投篮，或者在他起速时，立刻有第二人甚至第三人上前协防，形成合围。几次尝试，他都无功而返，甚至出现了罕见的运球失误。 frustration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脸上的烦躁越来越明显，动作也带上了一丝狠厉。

　　“陆阳！冷静！”程启的吼声在场馆内炸响，“用你的脑子！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通往篮筐！观察！判断！”

　　陆阳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他看了一眼场边，程悠正担忧地望着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条干净的白毛巾。那双清澈眼眸里的忧色，像一根针，刺破了他膨胀的怒气。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投入到进攻中。这一次，他没有再一味强突，而是利用一个看似要传球的假动作，骗开了一丝空间，然后利用节奏变化，急停跳投——球砸在篮筐后沿，弹了两下，最终还是滑了出来。

　　“啧！”他懊恼地挥了下手臂，但眼神里，那丝纯粹的暴躁，似乎沉淀下了一些别的东西。

　　李墨在内线与模拟陈磊的队员角力，每一次卡位都像是两座山丘的碰撞。他不再单纯依靠力量，而是更多运用脚步和预判，试图找到更有利的位置。齐潇潇则在底角反复练习着接球即投，他的出手速度必须更快，弧度必须更高，才能避开实验中学那些长臂怪的封盖。

　　叶之枫依旧在角落进行着个人练习，但他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尤其是在程悠弯腰去捡滚远的篮球时，他的脚步会下意识地向前挪动半分，又在看到她安然起身后，悄然退回原位。

　　训练在一种近乎榨干所有体能的强度下持续着。当程启教练终于吹响结束的哨声时，大部分队员都直接瘫倒在了地板上，连手指都不想动弹。

　　夕阳的余晖透过高窗，将场馆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战胜铁路中学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直面庞然大物时的渺小感，以及在这渺小感中，倔强滋生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苏然走到场边，拿起水瓶，仰头灌了几口。冰冷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身体的燥热和内心的波澜。他看向窗外，省城的夜空已经开始零星亮起灯火，璀璨，却冰冷而遥远。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明天才会真正来临。实验中学，那面光滑而坚硬的墙壁，他们这支刚刚凝聚起些许信心、来自小镇的初生之犊，究竟能在这上面，留下多深的刻痕？还是……会被撞得头破血流？

　　他握紧了手中的水瓶，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答案，未知。但那即将碰撞出的火花，已在他的眼底，悄然点燃。

　　山雨已至，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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