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新市民记录者的“口述史馆”与城中村的集体记忆

　　榕城入秋的风，带着几分湿润的凉意，拂过城南城中村的青石板路。路的尽头，那间原本闲置的旧仓库，如今挂起了一块崭新的木匾，上面刻着五个烫金大字——榕城新市民口述史馆。

　　匾是老杨帮忙钉上去的，他那双握了半辈子水电工具的手，此刻稳稳当当，锤子落下的每一下，都像是在敲打着某种沉甸甸的期盼。木匾下方，林薇正弯腰整理着门口的花篮，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映着她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两年，七百三十个日夜，从最初拿着录音笔穿梭在城中村的街巷，到如今亲手将这些散落的故事，堆砌成一座触手可及的“记忆殿堂”，林薇觉得，所有的奔波与疲惫，在此刻都有了归宿。

　　展馆不大，约莫两百平米，却被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寸空间都透着烟火气。进门左手边的玻璃展柜里，摆着一套斑驳的水电工具：锈迹斑斑的扳手、缠着胶布的测电笔、手柄磨得发亮的老虎钳，旁边的标签上写着——老杨，安徽来榕，水电工，扎根榕城十五年，参与过二十三个小区的水电改造。

　　这套工具是老杨主动送来的，那天他扛着工具箱找到林薇，黝黑的脸上带着几分局促：“小林啊，我没啥值钱的东西，就这堆家伙事儿，跟着我走南闯北，也算见证了我在榕城的日子。”

　　此刻，展馆的门刚打开，老杨就牵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了进来。少年穿着干净的校服，胸前别着榕城职业技术学校的校徽，眼神里满是好奇。这是老杨的儿子小杨，今年夏天刚考上职校的水电工程专业，是老杨最骄傲的事儿。

　　“小子，你看。”老杨指着玻璃展柜里的工具，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一股难掩的自豪，“这就是爸爸在榕城扎根的证明。当年我揣着两百块钱来这儿，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晚上就蹲在桥洞底下，靠着这套工具，一点点揽活，一点点攒钱，才有了咱们现在的家。”

　　小杨的目光落在那些工具上，指尖轻轻划过玻璃，平日里总嫌父亲的工具又脏又旧，此刻却觉得，那锈迹和磨损的痕迹里，藏着沉甸甸的岁月。他转头看向父亲，才发现老杨的鬓角已经染上了白霜，背也比印象里驼了些。

　　“爸，”小杨的声音有些哽咽，“以后我也带着它们，在榕城好好干。”

　　老杨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眶泛红，却笑着点了点头。

　　展馆的中央，挂着一张放大的照片。照片里，秀莲推着一辆刷着蓝漆的早餐车，站在晨曦微露的巷口，额头上沁着汗珠，脸上却漾着明媚的笑。早餐车的玻璃柜里，摆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油条、豆浆，旁边围了几个赶着上班的年轻人。

　　照片下方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着秀莲的口述视频。视频里的秀莲，穿着朴素的格子衬衫，说起自己的经历时，语速又快又急，带着浓浓的乡音：“我是从贵州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普通话都说不好，不敢跟人说话。后来琢磨着，民以食为天，就支起了这个早餐摊。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四点出摊，风里来雨里去，一晃就是十年。”

　　“那时候最难的是冬天，手冻得肿成馒头，和面的时候，连筷子都握不住。有一回下大雨，摊位被淹了，我抱着煤气罐在雨里哭，想着要不就回老家算了。可一想到孩子的学费，咬咬牙，第二天还是照常出摊。”

　　秀莲的身影出现在照片前，她穿着一件新买的红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牵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小姑娘是她的孙女，刚上幼儿园，正踮着脚尖看照片里的奶奶，奶声奶气地问：“奶奶，你那时候好辛苦呀。”

　　秀莲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转头拉住林薇的手，粗糙的掌心紧紧攥着林薇的手，力道大得让林薇有些疼。“小林啊，谢谢你。”秀莲的声音哽咽着，“我这辈子，就想着能把孩子拉扯大，能在榕城站稳脚跟，从来没想过，自己的故事，还能被这么多人看见。”

　　林薇回握住秀莲的手，心里暖暖的。她还记得第一次采访秀莲的场景，秀莲躲在早餐车后面，怎么都不肯开口，是林薇每天早上都去买她的豆浆油条，陪她聊天，聊孩子，聊家常，才一点点撬开了她的话匣子。

　　“秀莲姐，”林薇柔声说，“你的故事，值得被每一个人记住。”

　　展馆的右侧，摆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放着几十本作文本。作文本的封面，大多已经泛黄，有的还沾着污渍，上面写着孩子们稚嫩的字迹。这些作文的题目，大多是《我的爸爸妈妈》《我在榕城的生活》。

　　其中一本，是小杨去年写的作文。作文里写道：“我的爸爸是一名水电工，他的手上有很多老茧，身上总有一股机油味。每天他都很晚回家，累得倒头就睡。但我知道，爸爸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让我能在榕城上学。我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做一个对城市有用的人。”

　　作文本的旁边，放着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是小杨当年写作文时用的。

　　展馆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穿着西装革履的白领，有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推着婴儿车的家长。他们或驻足在展柜前，细细看着那些旧物；或站在电子屏前，安静地听着那些口述故事；或拿出手机，拍下那些触动人心的瞬间。

　　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妈妈，正蹲在孩子面前，指着秀莲的照片说：“宝宝，你看这位阿姨，她靠着自己的双手，在城市里努力生活，是不是很厉害？以后你也要做一个努力的人，好不好？”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照片里的早餐车说：“妈妈，我想吃包子。”

　　年轻妈妈笑了，摸了摸孩子的头：“好，咱们周末就来尝尝阿姨的包子。”

　　林薇站在展馆的角落，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里百感交集。她想起两年前，自己刚提出要建口述史馆的想法时，身边的人都劝她：“小林，这事儿费力不讨好，城中村的故事，谁会愿意看？”

　　可林薇偏不信。她觉得，城中村不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这里藏着无数新市民的奋斗与梦想，藏着城市发展的缩影。这些故事，不该被埋没，不该被遗忘。

　　她走遍了榕城的二十多个城中村，采访了一百多位新市民，收集了上千件旧物，录下了数百段口述视频。她跑遍了相关部门，申请场地，筹集资金，熬夜整理资料，设计展馆布局。累到极致的时候，她也想过放弃，可每当听到那些新市民的故事，看到他们眼里的光，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透过展馆的窗户，洒在那些旧物和照片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老杨带着儿子，在自己的工具展柜前合影；秀莲抱着孙女，站在那张早餐车的照片前，笑得眉眼弯弯；家长们带着孩子，在作文本的架子前，轻声念着那些稚嫩的文字。

　　林薇走到展馆的中央，拿起话筒，清了清嗓子。喧闹的展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

　　“各位，”林薇的声音温柔而坚定，“这个口述史馆，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它属于每一个在榕城奋斗的新市民。这里的每一件旧物，每一段故事，都是他们用汗水和努力，在这座城市刻下的印记。”

　　“城中村的路，或许泥泞；新市民的日子，或许艰难。但他们从未退缩，从未放弃。他们用双手，搭建起自己的小家，也为这座城市，添砖加瓦。”

　　“我想说，每个奋斗的身影都该被记住，这是属于他们的城市印记。”

　　话音落下，展馆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里，有老杨的哽咽，有秀莲的泪水，有孩子们清脆的笑声，也有城市人发自内心的敬意。

　　夕阳渐渐沉落，夜幕缓缓降临。口述史馆的灯亮了起来，温暖的光芒透过窗户，照亮了城中村的街巷。那些藏在旧物里的故事，那些浸在汗水里的梦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这一夜，榕城的风，格外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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