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尾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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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四年 · 京师

  西苑精舍的沉水香似乎比往日燃得更沉一些,青烟笔直,凝而不散,仿佛象征着御座上那位帝王此刻冰冷而不可动摇的意志。

  嘉靖帝朱厚熜并未翻阅那已堆积如山的、来自三法司的定罪案卷。他只是微微阖目,指尖一枚温润的玉圭有节奏地轻叩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黄锦屏息立在阴影里,如同融入背景的古画。

  他知道,皇爷不是在思考,而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以最“合规”的方式,为这场持续数月的风暴画上最终的句点。

  所有的愤怒、算计、乃至那被触犯逆鳞的羞辱感,此刻都已沉淀为一种纯粹的程序性冷漠。

  “黄锦。”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奴婢在。”黄锦立刻躬身,脚步无声地趋前。

  “三法司的定谳,可都齐了?”嘉靖帝眼皮都未抬。

  “回皇爷,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最终题本,已于辰时初刻一并送至司礼监。经核对,案卷、供词、证物链皆已闭合,诸罪……属实,并无程序纰漏。”黄锦的声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每一个字都经过斟酌,确保只陈述事实,不掺杂任何个人判断。

  “嗯。”嘉靖帝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日常汇报。“内阁拟票了么?”

  “徐阁老与高阁老已分别票拟,意见……一致。皆以为罪证确凿,律例昭昭,请陛下圣裁。”黄锦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两份密封的票拟条陈,并未呈上,只是示意。他知道,皇帝此刻需要的不是看内容,而是一个确认。

  精舍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唯有玉圭叩击桌面的微声,如同命运的倒计时。

  终于,嘉靖帝缓缓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情绪也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法”与“权”的意志。

  他伸出手。黄锦立刻将早已备好、蘸饱了朱墨的御笔恭敬递上。

  嘉靖帝的目光扫过面前那份由司礼监秉笔太监预先草拟好的、措辞严谨到无可挑剔的圣旨底稿。

  上面罗列着严世蕃、鄢懋卿等人的罪状,字字依据三法司定谳,并无任何额外添加的“私愤”之语。

  他手腕稳定,落下朱笔。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甚至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

  朱批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划过每一个名字:

  “严世蕃,骄横贪渎,欺君罔上,罪证确凿,着革去一切职衔,追夺诰命,流三千里,充军烟瘴卫所,遇赦不宥。”

  “鄢懋卿,巡盐肥私,背公营党,罪同谋逆,着革职拿问,家产抄没,流三千里,永戍边陲,遇赦不宥。”

  “严嵩……”写到这个名字时,嘉靖帝的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但也仅此一瞬。朱批依旧冰冷:“年老昏聩,驭下无方,有负圣恩。着致仕归乡,朝廷恩赏之田宅仆役依例收回,念其旧日微劳,准其携眷返江西分宜老家居住,地方官府不必额外优容,亦不得刻意折辱。”

  最后,是程序完备的结语:“朕承天命,抚育兆民,于律法纲纪,无枉无纵。尔等罪愆,皆由自取。着三法司会同锦衣卫,即刻执行,昭告天下,以儆效尤。钦此。”

  朱批落下,如同最终的法槌敲响。

  没有额外的诛心之论,没有情绪化的斥责。

  每一句处罚都紧扣《大明律》和《问刑条例》的条文,或源于“贪腐”,或基于“结党”,或定罪于“欺君”。

  程序正义,无懈可击。

  这便是嘉靖的“正道”。

  他用最堂皇的法律文书,完成了最冷酷的政治清洗。

  “发下吧。”嘉靖帝将朱笔一搁,仿佛只是处理完一件寻常公务,重新闭上双眼,手指再次捻动玉圭,回归到那玄之又玄的道境之中。

  “奴婢遵旨。”黄锦深深躬身,双手捧起那份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圣旨,倒退着离开精舍。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嘉靖朝持续近二十年的“严党”时代,正式宣告终结。

  而陛下,已然超然物外,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同日 · 严府

  昔日车水马龙的府邸,如今门可罗雀,朱漆大门紧闭,连门房都早已散去,只余两个老仆战战兢兢地守着。

  圣旨到的时辰,不早不晚,正在午后。

  宣旨的并非黄锦,而是一位面无表情的司礼监随堂太监和一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千户。没有额外的仪仗,只有一队按刀而立的缇骑,沉默地封锁了街道两端。

  府门开启,严嵩在家仆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跪在庭院当中。

  他脊梁彻底佝偻下去,脸上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严世蕃跪在其侧,他肥胖的脸上肌肉扭曲,试图维持最后的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惧与怨毒,出卖了他内心的崩溃。

  当听到“流三千里,充军烟瘴,遇赦不宥”时,严世蕃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瘫软在地。

  他猛地抬头,似乎想嘶吼、想辩解,想质问那深宫中的皇帝为何如此狠心!

  然而,他目光所及,是锦衣卫千户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以及其身后缇骑们按在绣春刀柄上的手。

  所有的不甘与愤怒,瞬间被巨大的、实质性的恐惧压垮。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几声嗬嗬的、无意义的嘶哑声响,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冷的青砖地上,谢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反倒是严嵩,在听到“致仕归乡”的判决时,浑浊的老眼里竟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弱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淹没。

  他深深地、几乎将额头抵在砖缝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高呼:“罪臣……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隆恩”二字,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无比刺耳而凄凉。

  他谢的,是皇帝最终留了他一命,留了他一丝勉强维持残生的体面。

  锦衣卫上前,熟练而冷漠地摘去了严世蕃的冠带,剥下了他那身象征权势的官袍,换上了一身罪衣。

  整个过程,无人说话,只有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严府并未被立刻抄家,但那只是时间问题。

  圣旨已明言“家产抄没”,后续自有户部、刑部官员按律前来清点封存。

  严世蕃等人被缇骑直接押往诏狱,等待押解起程。

  严嵩则被允许在府中暂留数日,收拾简单的行装,然后由地方官差“护送”回乡。

  大门再次缓缓关闭,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门内是树倒猢狲散的彻底凄凉,门外是帝国机器冰冷无情的运转常态。

  没有反抗,没有骚动,甚至没有激起京师民众太大的波澜。

  对于百姓而言,这不过是又一场遥不可及的“神仙打架”,最终以一方轰然倒地而告终。

  茶余饭后,或会唏嘘几句“严家倒台了”,旋即又将注意力放回自家的柴米油盐上。

  为何不反抗?

  问题的答案,正藏于这看似平淡的流程之中。

  这就是皇权在成熟王朝中的运作方式。

  它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张牙舞爪,不需要总是用鲜血和头颅来彰显权威。

  它像天道,像水,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它制定规则,解释规则,并在必要时,用规则作为最锋利的武器,精准地清除掉那些试图挑战规则制定者本身的人。

  严世蕃错就错在,他以为规则是可以用钱和权来玩弄的,却忘记了规则的最终解释权和暴力维护权,始终牢牢掌握在那个坐在精舍里、看似不管事、只关心修道的皇帝手中。

  当他和他代表的利益集团,贪婪到试图侵蚀皇权本身的基础——比如,将本该属于皇帝的巨额税收私吞大半时,他们就已经越过了那条最致命的红线。

  嘉靖的愤怒,并非源于道德上的厌恶,而是源于权力被觊觎、被愚弄的冰冷杀意。

  但他处置的方式,却依旧是“王道”。

  在这种“王道”面前,任何“反抗”都会被直接定义为“抗旨”、“谋逆”,不仅道义上彻底破产,还会招致更酷烈的、完全合法的镇压。

  反抗不再是政治斗争,而是法律意义上的死罪。

  而严党的权力,完全来源于皇权的授予和默许。

  其党羽遍布朝野,并非因为他们自身有多强大,而是因为他们代表了皇帝的意志。

  一旦皇帝收回这份默许,并明确表态,整个官僚体系会瞬间倒向皇权一方。

  锦衣卫、京营、各级衙门,只会听从皇帝的旨意。

  严党试图“扳手腕”的对象嘉靖,本身就是裁判和规则的制定者。

  当规则制定者决定按规则清除你时,你没有任何在规则内反抗的资本。

  正如陈恪之前所说,严党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松散联盟。

  大难临头,各自飞是必然。

  嘉靖帝“赐爵胡宗宪”这一手,精准地给出了“投降输一半”甚至“反戈一击有赏”的信号,彻底瓦解了严党任何集体抵抗的可能性。

  每个人都急于划清界限,用旧主的头颅换取自身的安全甚至前程。

  无人牵头,无人响应,反抗从何谈起?

  京师的卫戍部队牢牢掌握在皇帝及其绝对信任的勋贵和太监手中。

  严世蕃或许能在工部、甚至在地方上影响一些军饷物资,但从未能真正染指核心的军事指挥权。

  没有枪杆子,一切政治反抗都是空中楼阁。

  最关键的一环是嘉靖“懂得要给人饭吃”。

  他清洗的只是严党的核心层以及部分民愤极大的官员,对于大量中低层的、仅仅是依附求存的官员,他并未赶尽杀绝。

  这既避免了官僚体系的彻底瘫痪,也给了大多数人一条生路,从而极大地减少了清洗的阻力。

  “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的策略,成功地将打击面控制在最小范围,避免了形成广泛的对立阵营。

  因此,严党的覆灭,并非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而更像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皇帝用法律和制度的手术刀,冷静地切除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恶性肿瘤。

  肿瘤本身因其腐败和对皇权的侵蚀,早已失去了反抗的道德基础和组织能力,只能无声无息地在程序化的流程中走向终结。

  这,便是嘉靖朝皇权的运作方式——至高无上,且精通于使用“正道”的规则,来实现绝对意志。

  它不必总是张牙舞爪,但其冷酷和高效,恰恰根植于这种对规则和程序的绝对掌控之中。

  夕阳的余晖洒在严府紧闭的大门上,镀上一层冷漠的金色。

  京师的街市依旧熙攘,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唯有历史的车轮,在无声中悄然碾过,驶向一个新格局。

  而精舍内的嘉靖帝,依旧在掐着他的子午诀,仿佛宇宙的中心,亘古未变。

  喜欢严党清流之间的第三种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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