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炭火与人心

　　太行山，自古便是天下之脊。

　　山势险峻，沟壑纵横，一旦有人存心躲藏，便是千军万马也难以寻觅。

　　张家炭窑的工匠们，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在了这片茫茫大山之中。

　　帅府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兵工厂那边，催要青钢炭的文书像雪片一样飞来。

　　王师傅急得满嘴燎泡，一天要来帅府跑八趟，每次都说同样的话：“将军，没炭了，真的没炭了！”

　　“那炉子一熄火，再想升起来可就难了！这耽误一天，就少造几十杆枪啊！”

　　赵勇派进山的亲兵，也一无所获。

　　他们像没头的苍蝇，在山里转悠了好几天，别说找到炭窑工匠，连个鬼影子都没看着，反而有好几个人差点迷路掉下悬崖。

　　“他娘的，这帮烧炭的，属耗子的吗？怎么钻得这么深！”赵勇在议事厅里烦躁地来回踱步，地板被他踩得咯吱作响。

　　“将军，要不就放把火烧山？我就不信逼不出他们来！”

　　“你要是烧了山，我们以后连烧火的柴都没了。”李显扬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再说，把人逼出来，就能让他们安心为我们干活了？这跟绑在炉子边上有什么区别？”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赵勇的火气也上来了。

　　“好了，都别吵了。”李琼开口，制止了两人毫无意义的争论。

　　他的面前，铺着一张刚刚绘制好的地图，比之前的任何一张都要详细。

　　上面不仅有山川河流，还用朱笔密密麻麻地标注出了一个个村落的名字，甚至是一些只有当地山民才知道的小路和水源。

　　这是李显扬的情报网，结合赵勇派出的斥候，以及学堂里那些来自并州籍贯士兵的记忆，花费了数天时间，拼凑出来的成果。

　　“人，找到了。”李琼的手指，在地图上一个极其偏僻的山坳里点了点。

　　“这里叫黑石沟。距离废弃的炭窑大概五十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进出，极为隐蔽。”

　　李显扬和赵勇立刻凑了过来。

　　“将军，您怎么知道的？”赵勇一脸惊奇。

　　“你派去的人找不到，是因为他们身上带着兵气，那帮工匠都是惊弓之鸟，老远闻到味就躲起来了。”李琼解释道。

　　“我让钱得发派了几个最精明的伙计，装成收购山货的商人，带着粮食和布匹进山。这山里缺衣少食，总有人会为了换点油盐，出来跟他们接触。”

　　“有一个采药的老头，用几味珍稀草药，换了半袋粮食，酒喝多了，就漏了口风。说黑石沟里，住着一群不拿锄头拿火钳的怪人。”

　　“就是他们！”赵勇一拍大腿。

　　“将军，那还等什么，我这就带人去把他们……”

　　“把他们怎么样？都给我抓回来？”李琼打断了他，目光变得严肃起来。

　　“老赵，我再说一遍。我们要的不是一群心怀怨恨的奴隶，而是一群能为我们锻造利器的匠人。是匠人，就要有匠人的待遇和尊重。”

　　“那怎么办？”赵勇彻底没辙了。

　　“我亲自去一趟。”李琼语出惊人。

　　“不行！”赵勇和李显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对。

　　“将军，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亲身犯险！”李显扬急道。

　　“那黑石沟情况不明，万一里面有埋伏，或者那些工匠狗急跳墙……”

　　“是啊将军！”赵勇也急了，他那张黑脸涨得通红。

　　“这种粗活让俺们去就行了，您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俺们怎么跟弟兄们交代！”

　　“放心，我不是去打仗。”李琼笑了笑，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我是去请人。”

　　他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红点，眼神变得深邃。

　　“根据钱得发伙计带回来的消息，这群工匠的头，叫刘根，人称刘老头。”

　　“六十多岁了，脾气又臭又硬，一手烧炭的绝活，是祖上传下来的。张家对他还算客气，每年都奉上重金，所以他对张家，还有几分香火情。”

　　“张敬德的死，在他看来，是我们不讲道义，滥杀无辜。他现在带着徒子徒孙躲进山里，一半是害怕，一半也是赌气。”

　　“他就是要看看，没了他们，我李琼的兵工厂还转不转得动。”

　　“这种人，你派一万个兵去，他都不会低头。你送再多金银去，他可能都看不上眼。”李琼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

　　“对付这种老顽固，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赵勇和李显扬好奇地问。

　　“攻心为上。”李琼站起身。

　　“他不是觉得我们是只懂杀人的粗鄙武夫吗？那我就让他看看，我们到底懂什么。”

　　“我只带两个人去。”李琼的决定不容更改。

　　“周平，再加一个巴特尔。”

　　这个安排，让所有人又是一愣。

　　带周平可以理解，毕竟是亲卫，武功高强。可带巴特尔这个蛮夷去做什么？

　　巴特尔自己也有些意外。

　　李琼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刘老头他们是汉人，对蛮夷有天然的戒心和歧视。”

　　“我带你去，就是要让他看看，在我李琼这里，没有汉人蛮夷之分，只有有用和没用之别。你这个蛮夷千户，比我这个将军的身份，更有说服力。”

　　巴特尔瞬间明白了李琼的深意，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李琼这是在用实际行动，为他为所有归顺的蛮夷部落，在镇北关这个体系里，树立地位和尊严。

　　“将军，我需要做什么？”巴特尔沉声问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李琼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就跟在我身边，让他看，让他想，就行了。”

　　“至于其他人，”李琼的目光扫过赵勇和李显扬。

　　“在我回来之前，封锁一切消息，兵工厂那边让王师傅先用普通木炭顶着，速度慢点没关系，但炉子不能熄。对外就宣称，我在闭关，研究新的兵法。”

　　“将军……”赵勇还想再劝。

　　“这是命令。”李琼的语气不重，却带着一股让人无法抗拒的威严。

　　三天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清晨的薄雾中，悄悄驶出了镇北关。

　　车夫是周平，他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庄稼汉。

　　车厢里，李琼也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袍，像个外出游学的富家公子。

　　巴特尔则扮作了他的护卫，一身劲装，只是收起了弯刀，换上了一把朴实无华的直刀，跟在马车旁，沉默地行走。

　　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号，也没有携带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

　　此行，李琼不是北境的王，也不是镇北关的总兵。

　　他只是一个，要去深山里寻访一位老匠人的，普通的拜访者。

　　马车向着太行山深处，缓缓行去。

　　前方的路，是未知的。

　　那座藏在山坳里的黑石沟，就像一个倔强的老人，紧闭着心门，等待着叩门者的诚意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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