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 炉火与赌约

　　通往黑石沟的路，比地图上看起来要难走得多。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在悬崖和密林间，被山民踩出来的羊肠小道。

　　马车根本无法通行，走了不到半天，三人便弃了车马，改为步行。

　　山风凛冽，吹在脸上像刀子割一样。

　　周平走在最前面，手持一把砍刀，劈开挡路的荆棘。

　　巴特尔则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耳朵微微耸动，捕捉着林间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响动。

　　李琼走在中间，步履稳健。他看着周围的环境，心中暗自点头。

　　这刘老头，确实是个会选地方的。

　　这里地势险要，寻常人根本摸不进来，就算官兵大举来攻，只要在几个关键隘口设下埋伏，就能让他们吃尽苦头。

　　走了整整一天，当天色将晚，他们终于在一个山坳的入口处，看到了一缕炊烟。

　　“应该就是这里了。”周平压低声音。

　　入口处，用粗大的原木搭建了一个简易的寨门，寨门后，几个手持斧头和猎弓的壮汉，正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们。

　　“站住，什么人！”为首一个黑脸汉子厉声喝道。

　　“几位大哥，别误会。”李琼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拱了拱手。

　　“我们是路过的商人，天色晚了，想在贵地借宿一晚，讨口水喝。”

　　那黑脸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在巴特尔那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愈发不善：“商人？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来的商人？”

　　“看你们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说着，他身后的几个汉子都握紧了手里的武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周平的手，已经悄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只要李琼一个眼色，他有把握在三息之内，放倒眼前这几个人。

　　“这位大哥，我们确实没有恶意。”李琼不慌不忙，从怀里取出一只小小的布袋，递了过去。

　　“这是一点盐巴，不成敬意。我们赶了一天路，实在是又累又饿，还望大哥行个方便。”

　　在这个时代，尤其是在深山里，盐是比金子还珍贵的硬通货。

　　看到那袋白花花的盐，黑脸汉子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

　　他犹豫了一下，对身后一个年轻人低语了几句，那年轻人立刻转身跑进了寨子。

　　不一会儿，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拄着一根烧得半黑的木杖，在一群工匠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他一双眼睛虽然浑浊，却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精明。

　　他扫了李琼三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李琼身上。

　　“你们是什么人？来我黑石沟做什么？”老者的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

　　“老人家，我们是……”

　　“别跟我来这套虚的。”刘老头直接打断了李琼的话，用木杖在地上重重一顿。

　　“你身上这件棉袍，是苏杭的上等货。”

　　“你身边这个护卫，手上全是老茧，虎口有刀枕，是个练家子。至于那个……”他瞥了一眼巴特尔。

　　“更是个杀过人的主儿。你们这号人物，跑到我这山沟里来，说是迷路了，你哄鬼呢？”

　　一席话，让场面瞬间冷了下来。

　　李琼心中暗赞，这老头果然厉害，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伪装。

　　既然如此，再藏着掖着，反而落了下乘。

　　李琼索性收起了笑容，对着老者郑重地行了一礼：“晚辈李琼，见过刘师傅。”

　　“李琼？”

　　“镇北关李琼？”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所有的工匠都骚动起来，一个个面露惊恐和敌意，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和铁钳，将三人团团围住。

　　“你就是那个杀了张家满门的李琼？”刘老头的脸色也彻底沉了下去，手中的木杖捏得咯咯作响。

　　“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找到这里来，怎么，是想把我们这些老骨头，也一起砍了，给你的兵工厂陪葬吗？”

　　“刘师傅误会了。”李琼面不改色，坦然地迎着数十道充满敌意的目光。

　　“张敬德坏我规矩，私吞军用物资，死有余辜。我杀他，是为立威，是为定规矩。”

　　“但各位师傅，是凭手艺吃饭的匠人，是我大周的瑰宝。李琼敬重还来不及，又怎会加害？”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一个年轻工匠忍不住怒斥道。

　　“张家是坏了你的规矩，可他们对我们，却有百年恩情，你杀了张家主，断了我们的生路，现在又跑来假惺惺，谁信你！”

　　“对，我们就是饿死在这山里，也不会给你这个杀人魔王烧一根炭！”

　　群情激奋，眼看就要失控。

　　“都给我住口！”刘老头大喝一声，压下了众人的吵嚷。

　　他死死地盯着李琼：“李将军，你也不用多费唇舌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这群山野村夫，伺候不起您这尊大佛。你请回吧。今天看在你孤身前来的份上，我们不为难你。”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

　　周平和巴特尔都向前一步，护在了李琼身侧。

　　李琼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看着刘老头，忽然笑了。

　　“刘师傅，我今天来，不是以镇北关总兵的身份来命令你，也不是以北境之主的名义来强迫你。”

　　“我只是作为一个，同样对火这门艺术，抱有敬畏的后辈，来向前辈讨教一二。”

　　“讨教？”刘老头愣住了，他身后的工匠们也都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错。”李琼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不远处那几座巨大的，用黄泥和石头砌成的炭窑上。

　　“我听说，刘师傅烧制的青钢炭，坚硬如铁，燃烧时无烟无味，火候稳定绵长，是锻造神兵利器的不二之选。”

　　“晚辈不才，对烧炭也略知一二。只是晚辈有一个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

　　刘老头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识地问道：“什么疑惑？”

　　“我观此地山林，多为松木与桦木。此等木材质地偏软，油脂较多，按理说，烧出的炭，质地疏松，难成上品。”

　　李琼侃侃而谈，说的全是烧炭的行话。

　　“可刘师傅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想必是有什么独门的秘法吧？”

　　这一番话，让刘老头彻底震惊了。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传说中只懂杀人的武夫，竟然对烧炭的门道，懂得这么深。

　　这几句话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

　　外行人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

　　他身后的那些工匠，脸上的敌意也渐渐变成了惊疑。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刘老头有些结巴地问。

　　“略有涉猎罢了。”李琼微微一笑，抛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

　　“其实在我看来，刘师傅的法子虽然精妙，但还是走了弯路。”

　　“什么？”刘老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

　　“你个黄口小儿，懂个什么，我刘家烧炭三百年的手艺，你说我走了弯路？”

　　“刘师傅息怒。”李琼不急不躁。

　　“我只问一句，您烧一窑青钢炭，从入窑到出炭，需要多少天？”

　　“七天七夜，少一个时辰都不行！”刘老头傲然道。

　　“那出炭率，能有几成？”

　　“十斤木，能出一斤半好炭，已经是极限了！”

　　“太慢了，也太浪费了。”李琼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惋惜。

　　“你！”刘老头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刘师傅，我们打个赌如何？”李琼终于图穷匕见。

　　“赌什么？”

　　“就用你这座窑，你的木头。”李琼指着旁边一座闲置的炭窑。

　　“我来烧，如果我能在三天之内，烧出比你的青钢炭更好，并且出炭率超过两成的炭。就算我赢。”

　　“我要是赢了，你们黑石沟上下，全部跟我回镇北关。我给你们建最好的炭窑，给你们最高的工钱，我保证，你们的地位，比我手下的千户还高。”

　　李琼的目光扫过巴特尔：“就像他一样。”

　　巴特尔适时地挺起了胸膛。

　　“那你要是输了呢？”刘老头死死地盯着他。

　　“我输了，我立刻带人离开，永不再踏入黑石沟半步。”李琼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了旁边的石头上。

　　“这是一万两。就当是我这个后辈叨扰了前辈的赔礼。”

　　整个山谷，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李琼这个疯狂的赌约给惊呆了。

　　三天，烧出比七天七夜还好的炭？

　　出炭率还要更高？

　　这怎么可能！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刘老头看着李琼那双自信得近乎狂妄的眼睛，又看了看那张在风中微微颤动的一万两银票，他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烧了一辈子炭，从不信鬼神，只信自己手里的火钳和祖宗传下的规矩。

　　今天，却有一个年轻人，要用一种他闻所未闻的方式，来挑战他一生的骄傲。

　　“好！”刘老头猛地将木杖插在地上，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我跟你赌！”

　　“今天，我就要看看，你这个北境王除了会杀人，还会变出什么戏法来！”

　　李琼笑了。

　　他走到那座冰冷的炭窑前，脱下外袍，露出了里面干练的短衫，卷起了袖子。

　　“周平，巴特尔，给我打下手。”

　　“刘师傅，劳烦，给我准备一些黏土、水，还有大量的稻草。”

　　他要做的，不是变戏法。

　　而是将超越这个时代千年的，关于热解、控氧和催化的科学知识。

　　在这座古老的炭窑里，燃起第一缕，属于新时代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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