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旧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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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他猛地将诏书掷于案上,玉盏中的酒浆都溅出些许,冷笑道:

  “竖子成名,不过是妇人之仁!

  我陇西氏族,世代簪缨,根深蒂固,

  朝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哪个不是出自名门望族?

  这些泥腿子、穷酸儒,读了几句酸腐文章,便妄想跻身庙堂,简直是痴人说梦!”

  身旁一位面色白皙、手摇象牙骨折扇的公子哥闻言立刻随声附和。

  他慢条斯理地晃着扇面,眉眼间带着倨傲自得的神气,徐徐开口:

  “兄长所言极是!

  九品中正制传承百年,岂是她一介妇人说废便废的?

  寒门士子纵有微末之才,

  终究是井底之蛙,不识朝堂仪轨,不懂世家规矩,

  就算侥幸入朝,也不过是沐猴而冠,徒增笑柄罢了!”

  说罢,他斜睨了一眼墙外,

  隔空想象着那些络绎不绝涌往洛阳的寒门士子,

  眼角眉梢的轻蔑更甚,

  “哼,一群上蹿下跳的跳梁小丑罢了!”

  另有一位年过半百的族老,须发皆白,面色却依旧红润,此刻他正颐指气使地端坐席间。

  听闻二人言语,他重重将手中的青铜酒樽掼在案上,沉声道:

  “此乃乱政之举!

  武氏妇人,妄图以寒门制衡我世家大族,用心何其歹毒!

  我李氏子弟,皆是钟鸣鼎食之家,

  自幼饱读诗书,深谙治国之道,

  何须她这般哗众取宠,引一群野狐禅登堂入室?”

  他越说越怒,花白的胡须因愤懑不住颤抖,酒樽在他掌下竟隐隐有碎裂之虞。

  “依晚辈之见,”

  一名面白无须的年轻子弟忽然凑近,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的精光,

  他刻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胸有成竹的算计,

  “这些寒门士子的上书,鱼龙混杂,良莠不齐,

  太后若是一一亲览,只怕猴年马月都无法理出头绪。

  故而,太后必然还是依靠吏部诸公分拣遴选。

  届时我等只需稍作打点,那些泥腿子的肺腑之言,

  便只能是石沉大海,连御前的案几都挨不着边!”

  这话顿时引得满座叫好,一名锦衣子弟拍案而起,双目放光,满面得色地高声道:

  “此计甚好!

  等到最后,自举之人无一人堪用,

  太后便会清楚,她不过是劳民伤财,徒惹天下非议!

  终究还是要倚仗我等世家子弟,方能安邦定国,稳固社稷!

  我等只需静观其变,待这股风头过去,这朝堂终究还是我等世家的天下!”

  此言一出,亭中众人纷纷抚掌大笑,

  笑声里满是不可一世的傲慢,与墙外那奔涌不息的求贤热潮,

  硬生生割裂出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

  此时,有个名叫陈子昂的小官员,

  任麟台正字,官阶九品。

  他的差事,是校定国家典籍,刊正文书用字谬误,

  属清要文职。

  此刻的他,正心潮澎湃。

  寒门出身的他,

  寒窗苦读数十年,博览群书,胸怀丘壑,

  却因门第低微,久沉下僚,

  空有一腔报国之志,无处施展。

  此刻,那纸诏令于他而言,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他胸中气血翻涌,眼中精光迸射,心底暗道:

  “天不负我!

  真乃天赐良机,若不能借此一展抱负,枉为七尺男儿!”

  他望着那自举上书四字,只觉一股豪情壮志直冲云霄,

  这些年来的郁郁寡欢,尽数化作了激昂振奋。

  连夜奋笔疾书,一封慷慨激昂的自举书已跃然与纸上:

  臣陈子昂上言,

  太后临朝,躬亲庶政,欲革九品之弊,擢寒门之才,

  此乃千载难逢之盛举,臣虽愚陋,敢不披肝沥胆,献刍荛之见?

  今太后诏天下自举,此乃拔擢真才之良法。

  不拘门第,不问出身,唯才是举。

  如此,则天下贤才,皆愿效犬马之劳,庙堂之上,无复尸位素餐之辈,

  …………

  今遇太后开自举之路,拔寒门之士,臣敢不毛遂自荐,愿效犬马之劳。

  若太后不弃臣微贱,臣必竭尽愚钝,辅佐太后,兴利除弊,

  致天下于太平,使百姓登于仁寿!”

  吏部小吏捻着颔下稀疏的鼠须,

  目光在陈子昂的自举书上逡巡往复,嘴角勾起讥笑。

  陈子昂素来性情刚直,言辞犀锐,

  平日对他们这些门阀鹰犬本就满眼不屑,

  动辄便痛斥门阀垄断仕途、壅塞贤路,

  字字句句锋芒毕露,半点情面也不留,

  早就让这群仰仗门第作威作福的胥吏恨得咬牙切齿,耿耿于怀。

  如今这封自举书落在他的手中,

  正是天赐良机,正好叫那狂生尝尝恃才傲物的苦头,

  也叫天下寒门士子都看清楚,

  这巍巍朝堂的朱门玉槛,

  岂是他们这些布衣寒士想跨便能跨的!

  他捏起那字字铿锵、满纸丹心的书折,

  五指骤然收紧,将其揉作一团,眉峰挑得老高,

  眼底尽是鄙夷不屑,嗤笑道:

  “区区九品麟台正字,

  不过是个校勘典籍的末僚小吏,

  也敢妄言辅佐太后、致天下太平?

  真是蚍蜉撼树,不知天高地厚!

  还想借着这自举的东风面见天颜,妄图一步登天?

  若人人都这般痴心妄想,蝇营狗苟求官,

  那凤阁鸾台的宰辅之位,岂不是要布满天下,贻笑大方?

  那我等士族世代簪缨、根基稳固的体面,又将置于何地?”

  言罢,他转身快步走向文案深处,

  于堆积如山的旧牍中翻检,

  不多时便寻出一卷尘封已久的旧折,

  正是去年陈子昂痛陈先帝棺椁迁长安之弊的奏疏。

  这奏折当年便被士族官员扣压,

  始终未曾得见天颜。

  小吏贼眼滴溜溜一转,眉梢眼角尽是阴鸷的算计,心中已然盘算出一条毒计。

  他取过朱红印泥,用细竹片将自举书上的钤印小心揭下,又蘸了朱砂,屏气凝神,仔仔细细地盖在那卷旧折之上。

  随后,他将那篇凝聚着陈子昂满腔抱负的自举书与旧折一同放置,

  鼻翼微微翕动,冷哼一声,语气阴恻恻的:

  “当年士族念着新帝登基,网开一面救你一命,

  如今你竟不知好歹,妄想骑在士族头上作威作福?

  那便让这篇旧折,送你去见阎王!

  太后最忌旁人非议先帝丧葬之事,

  见了这等逆耳之言,定然大发雷霆,凤颜震怒,

  你自举不成是小,官职难保是次,

  只怕连身家性命都要赔将进去,落个身首异处祸及满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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