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77章微光与尘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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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八,沪上的年味被湿冷的空气裹挟着,艰难地渗入福寿里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多了油炸食物和劣质鞭炮的味道,掩盖了平日的煤烟与腐朽气息。

  林婉茹起了个大早,用昨日齐家送来的白面,掺和着糙米,蒸了一锅难得的白面馒头。馒头的香气在狭小的亭子间里弥漫,引得隔壁的孩子扒在门缝上张望。

  莫雪莹穿着母亲连夜赶制出来的新棉袄——用的是齐家送来的藏青色厚布,虽然式样简单,但针脚细密,保暖妥帖。她小口小口地咬着暄软的馒头,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童的血色。

  “娘,好吃。”她小声说,眼睛里带着久违的亮光。

  林婉茹摸摸她的头,心口酸涩又满足。“慢点吃,锅里还有。”她自己只掰了半个馒头,就着一点咸菜,慢慢地咀嚼。每一口食物,在她这里都需精打细算。

  吃过早饭,林婉茹开始整理房间。纵然家徒四壁,她也想在年节里维持一份体面。她用旧报纸仔细糊了糊墙壁上漏风的缝隙,将唯一一张摇晃的木桌擦得发亮。齐家送来的那匹红布,她剪下一小块,给莫雪莹扎头发,剩下一小条,则系在了门把手上,算是添一点喜庆。

  忙碌间歇,她坐在床边,拿起针线,继续缝补一件莫雪莹的旧内衣。阳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户,吝啬地投下几缕光斑,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映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感。

  “咳咳……”莫雪莹又轻轻咳嗽起来。

  林婉茹立刻放下针线,倒了一杯温水,又将齐管家送来的西药粉兑了一点,喂女儿喝下。看着女儿喝下药后微微蹙起的小眉头,她的心也跟着揪紧。这药,又能支撑多久?下一次,又该拿什么去换?

  绝望如同附骨之疽,稍有空隙便啃噬着她的心神。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困境,只专注于眼前——让女儿平安度过这个年。

  这时,门外传来张婶略带讨好的声音:“莫太太,在忙呢?”

  林婉茹起身开门。张婶端着一小碗油汪汪的炸肉丸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家里炸了点丸子,给雪莹尝尝鲜。”

  “这怎么好意思……”林婉茹推辞。

  “哎呀,邻里邻居的,客气啥!你们娘俩也不容易。”张婶不由分说地将碗塞到林婉茹手里,目光却飞快地在屋内扫了一圈,尤其在莫雪莹的新棉袄和桌上那盒没吃完的进口饼干上停留了片刻。“还是齐家心善,总接济着……要我说啊,莫太太,您也得为自己和孩子的将来打算打算。这齐家少爷,我看着对雪莹倒是上心……”

  林婉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疏离:“张婶费心了,莹莹还小,这些事不提也罢。多谢您的丸子。”她将空碗递还回去,明显不愿多谈。

  张婶讪讪地接过碗,又说了两句闲话便离开了。

  关上门,林婉茹靠在门板上,深吸了一口气。张婶的话,像一根细刺,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何尝不知齐家的接济并非长久之计,又何尝看不出齐啸云那孩子对莹莹的维护?但莫家如今是戴罪之身,她绝不能,也不愿让女儿的未来,背负上“依靠施舍”或“高攀”的名声。她的莹莹,值得更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走到女儿身边,将炸肉丸递给她,柔声道:“莹莹,记住,别人的东西再好,也不能白白要。我们要靠自己。”

  莫雪莹似懂非懂,但看着母亲严肃的神情,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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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栖水镇。

  年关的集市比前几日更加热闹,人流摩肩接踵。莫老憨今天运气不错,网到了几条稀罕的大鲫鱼,卖了个好价钱。他揣着鼓囊囊的钱袋,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气。

  “桂娘,走,给阿贝买那惦记了好久的头花去!”他拉着妻子,挤过人群,朝着卖女子饰物的摊位走去。

  阿贝今天也穿上了桂娘赶工做好的新棉袄,红底白花,衬得她小脸红扑扑的,像年画上的娃娃。她一手牵着阿爹,一手牵着阿娘,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卖头花的摊子前围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玻璃匣子里,各式各样的绢花、绒花、串珠头饰琳琅满目。

  “阿贝,喜欢哪个?”莫老憨豪气地指着匣子。

  阿贝的小手指点来点去,最后落在一对粉色的、带着亮晶晶小珠子的绒花上。“阿爹,阿娘,那个好看!”

  桂娘问了价钱,要十个铜子,有点心疼。莫老憨却二话不说,利落地付了钱,拿起那对绒花,小心翼翼地别在阿贝的两个小揪揪上。

  “好看!咱阿贝戴上,就跟小仙女儿似的!”莫老憨退后一步,憨憨地笑着打量。

  阿贝摸着头上的新头花,高兴得在原地转圈,银铃般的笑声感染了周围的人。摊主也笑着夸赞:“这小囡囡,真俊!”

  买了头花,莫老憨又去割了更大一块猪肉,称了更多的糖果、瓜子,还破天荒地买了一小坛黄酒和一小挂鞭炮。他盘算着,今年收成不错,鱼价也好,这个年,要过得像样点。

  回到他们临河的木屋,桂娘开始张罗年夜饭。阿贝兴奋地跟在母亲身后,帮着递个柴火,洗棵青菜,小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娘,明天就过年了吗?”

  “是呀,明天就除夕了。”

  “那阿贝是不是又长大一岁了?”

  “对,我们的阿贝,又长大一岁啦!”

  炊烟袅袅,饭菜的香气从木屋里飘出,混合着河边湿润的水汽,构成了一幅平淡却温馨的市井年画。莫老憨坐在门口的小凳上,一边喝着粗茶,一边看着妻女忙碌的身影,听着女儿的欢声笑语,觉得人生圆满,不过如此。他从未想过阿贝的来历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故,只愿这平静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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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沪上,除夕夜。

  福寿里比往日喧闹许多,家家户户都传出的饭菜香和隐约的谈笑声。孩童们在巷子里追逐嬉闹,放着零星的小鞭炮。

  亭子间里,也难得有了一丝暖意。林婉茹用齐家送来的食材,精心做了几样小菜:一碗红烧肉,一条清蒸鱼,一碟炒青菜,还有一碗象征“团圆”的肉圆汤。虽然比不上往年莫公馆年夜饭的百分之一,但已是她们母女这几个月来最丰盛的一餐。

  煤油灯换上了新的灯芯,光线似乎也明亮了些。母女俩相对而坐,默默地吃着饭。

  “娘,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和我们一起过年?”莫雪莹扒了一口饭,小声问道。

  林婉茹夹菜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给女儿碗里添了块肉,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爹爹去了很远的地方办事,等事情办完了,就会回来的。莹莹要乖乖的,好好吃饭,好好长大,爹爹回来看了才高兴。”

  莫雪莹低下头,不再追问。她虽年幼,却也隐约感觉到,爹爹的“远行”并非好事。

  吃完饭,林婉茹收拾好碗筷,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小包芝麻糖,递给女儿:“莹莹,守岁。”

  没有红灯笼,没有压岁钱,没有热闹的团圆和喧嚣的鞭炮,只有母女二人相依相偎,在昏黄的灯火下,听着窗外别人家的热闹,静静等待着旧岁的逝去,新岁的来临。

  林婉茹将女儿搂在怀里,轻声给她讲着记忆里那些模糊的、关于年的传说和故事。莫雪莹依偎着母亲,听着她温柔的声音,渐渐有了睡意。

  “砰——啪!”

  远处,不知是哪家大户或公司在燃放烟花,巨大的声响透过单薄的墙壁传来,绚烂的光影甚至短暂地照亮了亭子间昏暗的角落。

  莫雪莹被惊醒,茫然地抬起头。

  林婉茹捂住她的耳朵,轻拍着她的背:“不怕,是烟花,好看的。”

  然而,那转瞬即逝的璀璨,映照出的却是她们母女更加孤寂的身影。外面的繁华与热闹,与这亭子间的清冷,仿佛两个永不交汇的世界。

  “娘,”莫雪莹在母亲怀里蹭了蹭,睡意朦胧地呢喃,“明年……我们也能放烟花吗?”

  林婉茹喉头一哽,用力抱紧了女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会的,明年一定会的。”

  这句话,不知是说给女儿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一个渺茫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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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栖水镇。

  除夕夜的年饭,莫老憨家吃得热火朝天。桌上摆满了桂娘精心准备的菜肴,中间更是破例摆了一只炖得烂熟的蹄髈。莫老憨给自己和桂娘都倒了一小杯黄酒,给阿贝倒了一碗甜甜的米酒汤圆。

  “来,阿贝,过年了,吃个元宝,来年福气满满!”桂娘给阿贝夹了一个肉圆。

  “吃鱼,年年有余!”莫老憨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放到女儿碗里。

  阿贝吃得满嘴油光,小肚子滚圆,笑得见牙不见眼。吃完饭,莫老憨拿出那挂鞭炮,在门口的空地上点燃。噼里啪啦的响声在寂静的乡村夜晚格外清脆,红色的碎纸屑炸开,弥漫着硝烟的味道。

  阿贝又怕又兴奋,捂着耳朵,躲在桂娘身后,又忍不住探出小脑袋张望。

  放完鞭炮,一家三口围坐在暖和的灶膛前,吃着糖果瓜子,说着闲话。没有守岁的沉重,只有家常的温馨与惬意。阿贝到底年纪小,熬不住,没多久就在桂娘怀里睡着了,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颗没吃完的芝麻糖。

  桂娘轻轻拍着女儿,看着跳动的灶火,对莫老憨说:“咱阿贝,又大一岁了。”

  莫老憨喝了一口黄酒,满足地叹口气:“是啊,日子真快。盼着她无病无灾,快快长大。”

  他们将所有的希望与爱,都倾注在这个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此刻的他们,不会想到,命运的波澜,终有一天会打破这河畔的宁静,将那半块沉睡的玉佩,再次卷入时代的洪流。

  南北两地的除夕夜,一边是清冷坚守中微弱的希望之光,一边是平淡满足里踏实的尘芥幸福。

  双生花的命运轨迹,在各自的环境里继续延伸。

  一个在阴霾下艰难汲取养分,一个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生长。

  而连接她们的那条无形之线,正在岁月的织机上,悄然编织着未来重逢的图案。

  续一:新岁寒暖

  旧岁的最后一点时光,在更密集的鞭炮声中彻底燃尽。新年的第一天,在沪上灰蒙蒙的晨光中,悄然而至。

  福寿里比平日起得晚些,昨夜的喧嚣沉淀为满地的红色碎屑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亭子间里,林婉茹早已起身,将昨夜剩下的饭菜重新热过。她看着仍在熟睡的女儿,不忍心叫醒,只将一颗用红纸包着的、原本预备做压岁钱用的银角子,轻轻塞在莫雪莹的枕头下。

  “莹莹,新年安康。”她在心里默念,俯身亲了亲女儿光洁的额头。这是她如今唯一能给予的新年祝福和“压岁”了。

  莫雪莹被细微的动作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到母亲,糯糯地喊了一声:“娘。”

  “醒了?新年好,莹莹。”林婉茹将她扶起,帮她穿上那件藏青色的新棉袄,“看,娘给你准备了什么?”她引着女儿的手摸向枕下。

  莫雪莹摸到那个硬硬的小红包,拿出来,好奇地打开,看到那枚小小的银角子,眼睛眨了眨,似乎不太明白这有什么特别。

  “这是压岁钱,寓意莹莹新的一年平平安安,快快长大。”林婉茹解释道。

  莫雪莹似懂非懂,但还是小心地将银角子重新包好,攥在手心,仰起小脸对母亲笑了笑:“谢谢娘。”

  母女俩简单用过早饭,算是新年的第一餐。按照往年的规矩,今日该有亲友登门拜年,热闹非凡。如今,门外只有冷风和邻居家隐约的谈话声。

  “娘,我们不去给齐伯伯家拜年吗?”莫雪莹记得往年母亲都会带她去齐公馆。

  林婉茹摇摇头,语气平静:“齐伯伯家事务繁忙,我们不便打扰。”实则,她是不愿在新年伊始,便以这般落魄的模样去接受别人的怜悯,哪怕那怜悯出于善意。她需要维持最后一点尊严,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

  她拿出齐啸云送来的小人书,对女儿说:“莹莹,今天我们在家看书,好不好?”

  莫雪莹乖巧地点点头,拿起一本小人书,依偎在母亲身边,安静地翻看起来。阳光透过窗纸,在书页上投下模糊的光影,亭子间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母女俩轻浅的呼吸。

  这份安静并未持续太久。约莫上午十点钟,门外传来了熟悉的、节奏沉稳的敲门声。

  林婉茹心中微动,起身开门。门外站着齐管家,他身后跟着两名仆人,提着几个精美的食盒和礼盒。

  “齐管家,新年好!您怎么亲自来了?”林婉茹连忙将人让进来。

  “莫太太,新年安康!”齐管家笑容可掬地拱手拜年,“老爷夫人惦记您和雪莹小姐,特意吩咐我送些新年的吃食和玩意儿过来,给小姐添些喜庆。”他示意仆人将食盒和礼盒放下。

  食盒里是齐家厨房精心制作的各色点心、蜜饯和一道尚且温热的冰糖燕窝。礼盒里则是一些女孩喜欢的洋娃娃、彩色积木等玩具,还有一包用红封包好的、显然是给莫雪莹的压岁钱。

  “这……这太破费了,我们如何受得起……”林婉茹看着这些东西,心中五味杂陈。

  “莫太太千万别这么说,”齐管家态度恳切,“老爷夫人说了,年节下,务必让您和小姐感受到一点暖意。雪莹小姐年纪小,正是贪玩的时候。”他目光转向安静坐在床边的莫雪莹,慈祥地笑道,“雪莹小姐,新年好,这是老爷夫人和啸云少爷给你的压岁钱和玩具,喜欢吗?”

  莫雪莹看着那些精致的玩具,眼睛亮了一下,但还是先看向母亲。

  林婉茹知道再推辞便是不近人情,只得点点头:“莹莹,谢谢齐伯伯齐伯母,谢谢齐管家,还有……谢谢啸云哥哥。”

  莫雪莹这才小声地道了谢。

  齐管家又寒暄了几句,转达了齐家老爷夫人希望她们母女保重身体的问候,便带着仆人告辞了。

  送走齐管家,林婉茹看着桌上那些与这亭子间格格不入的精美物品,沉默良久。齐家的周到与善意,像温暖的炭火,却也灼烫着她敏感的自尊。她将压岁钱红封原封不动地收好,只将点心和玩具拿给女儿。

  莫雪莹对那碗晶莹剔透的冰糖燕窝似乎没什么兴趣,倒是拿起一个穿着洋装的娃娃,好奇地摆弄起来,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看着女儿难得的笑容,林婉茹心中那点复杂的情绪稍稍平复。无论如何,孩子的快乐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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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江南栖水镇的新年,则是另一番光景。

  天刚蒙蒙亮,阿贝就被鞭炮声和村子里互相拜年的热闹声响吵醒。她迫不及待地穿上崭新的红花棉袄,戴上心爱的粉色绒花头花,蹦下床就往外冲。

  “阿贝,慢点!吃了元宝茶再去玩!”桂娘在身后喊道。

  所谓的“元宝茶”,就是糖水煮的汤圆,寓意招财进宝。阿贝心急,胡乱吃了两个,嘴巴都顾不上擦,就跟着村里的一群孩子跑出去挨家挨户拜年了。

  “阿公新年好!阿婆新年好!”

  “恭喜发财!”

  稚嫩的童声在村巷里此起彼伏。大人们也都笑呵呵地拿出准备好的糖果、瓜子、花生,分给这些来拜年的孩子。阿贝的两个口袋很快就装得鼓鼓囊囊,小脸上洋溢着满足和兴奋。

  莫老憨也穿戴整齐,出门去给族里的长辈和相熟的村民拜年。一路上,互相拱手道贺,谈论着去年的收成和今年的打算,气氛融洽而热闹。

  中午,桂娘做了一桌比昨夜更家常但也丰盛的饭菜。阿贝炫耀似的把自己的“战利品”——各式糖果零食摊在桌上,叽叽喳喳地说着拜年时的趣事。

  “阿爹,阿娘,村头阿婆夸我的新衣裳好看!”

  “铁蛋他娘给了我一大把红枣,可甜了!”

  ……

  木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几乎要溢出来。对于莫老憨和桂娘来说,女儿的健康快乐,家庭的温饱和睦,就是新年最好的礼物。他们享受着这平凡的幸福,从未奢求更多,也未曾预料,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缓缓转动,终将打破这片宁静。

  午后,阳光正好。阿贝和几个小伙伴在河边放莫老憨给她买的小风车,看着彩色的风轮在河风中呼呼转动,她开心得又跑又跳,银铃般的笑声顺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传出去很远,很远。

  南北两地,新年伊始。

  一边是清冷中透着一丝由外界施予的、带着复杂滋味暖意;

  一边是喧闹中洋溢着自给自足的、简单纯粹的欢欣。

  双生花的根茎,在截然不同的土壤里,继续吸收着各自的养分,朝着未知的命运,悄然生长。

  (第017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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