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瞧着你愈发沉稳

　　刘贵妃拭泪牵夏芷澜入座，宫女忙奉上温茶。她指尖抚过儿子额角，似要抚平那些查案留下的憔悴：“你走时鬓角还稚气，如今倒……倒像能擎大事的人了。”话音未落，泪又涌上。

　　“母亲不要担心，儿臣不过替父皇分忧。”夏芷澜斟茶奉上，衣袖掩住了掌心一道未愈的刀疤。贵妃接过茶盏，看到他粗粝黝黑的手背，眸色一颤——儿子瞒她查案艰辛，她却何尝不知？

　　殿外风起，刘贵妃执起夏芷澜的手，一边关切地问他在并州的种种经历，一边告诉他自己去祖庙给他祈福求签——夏芷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有一位非常厉害的外公和年少英雄却战死沙场的舅舅。她内心顿时深感自责：“花了那么多精力去了解别人，对自己的出身却还一无所知，真是混账！”

　　她霎时来了兴趣，问了好多已故的外公和舅舅的事情，贵妃一面给她讲述自己家族的故事，一面免不了既开心又心疼：岚儿终究还是没能记起以前的事情……

　　母子絮语渐低，情浓如胶。兰林殿檐角铜铃轻晃，似在无声提醒：这片刻温情，是宫墙内难得的人性光辉。

　　初冬的日光稀薄如水，乾元殿的琉璃瓦镀上一层淡金，檐角垂下的冰棱在寒风里折射出冷冽的光。廊下铜炉焚着松炭，热气与寒风在檐角纠缠，氤氲出一片朦胧的白雾。

　　皇帝身着玄色绣金龙常服，腰间缀着羊脂玉佩，端坐于暖阁主位，龙纹扶手在他掌心下泛着暗沉的光。两侧萧皇后与刘贵妃的凤钗在光晕中流转，刘贵妃一袭海棠红锦袍，眉目温婉中透着矜持；萧皇后则身着月白织金襦裙，指尖捻着帕子，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席间诸人。

　　六位皇子依次列席，锦袍上的云纹在光影交错间泛着冷冽的华贵。太子夏俊奇居于首座，眉宇间带着青年锐气，不时与身旁的大皇子夏炳豹和四皇子夏相奇低语。三皇子夏聃候拨弄着膝上的琵琶，指尖偶尔拨出几声断续的弦音。

　　五皇子夏之岚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青瓷酒盏，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映出他略显苍白的脸庞。末座的六皇子尚年幼，正偷偷用帕子裹着糕点塞入袖中，被生母孙贵嫔瞧见，慌忙轻咳提醒。

　　“今日初冬晴暖，难得将家人们聚齐。”皇帝举杯，笑意温润如水，仿佛寻常人家的慈父，“秋祭大典后诸事繁忙，先是秋狩比试，又是并州叛乱……幸有太子与五皇子在并州案中出力，方能让朕稍歇。”他目光掠过夏芷澜与太子，酒盏在掌心轻轻旋动，“其是老五，每次交办的任务皆圆满，朕瞧着你愈发沉稳了。”

　　太子连忙起身附和，袍袖扬起带起一阵微风：“父皇明鉴！五弟孤身前往并州，为查案昼夜不歇，连儿臣都自愧不如。并州如今边境和平，百姓安居，全赖五弟鞠躬尽瘁。”他转向夏芷澜，“五弟能得父皇赞誉，实乃我皇家之幸。”

　　“太子过谦了。”皇帝轻笑，“你统筹兵部调度，实时传递情报，亦是功不可没。”

　　夏芷澜喉头一哽，心中骇然。皇帝那句“愈发沉稳”似绵里藏针，而太子刻意的恭维更让她心如刀绞。早朝上太子挺身为自己辩护，此刻皇帝又夸两人有功——她想起那晚汇报时皇帝一句“幕后主使定不是你想的那个人”，寒意霎时爬上脊背。

　　“能接触御书房松烟墨，有渠道获取澄心堂纸，熟悉军报驿站运作……”原本她以为，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太子！可是在不改朝换代的情况下，能对张无极的前途做出保证的人，只有皇帝！是皇帝令太子绕过军报系统，指挥张无极设计陷害桓问，然后再派自己下去查案，皇帝知道他一定能够查得清楚，于是她才找到了桓问，抓捕了张无极……”

　　而张无极被灭口一事，分明也皇帝密令所为，这样一来既除掉了隐患，也消灭了自己查找幕后主使的证据——皇帝的布局里，无论是太子还是自己，皆为棋子。

　　此案一破，一举多得：皇帝既收回了桓问的权力，又让其更加忠心自己；还以萧太尉、包魂登失察，重创了他们的势力，震慑了朝堂里的结党营私；而将并州兵权收回兵部，归五官中郎将管辖，也满足了太子心愿；最后让自己因破案有功而代理兵部，博得了“年轻有为”“明君之子”的赞誉。

　　然而，此刻她心中却五味杂陈。想到那些在并州边疆无辜丧命的百姓和将士——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却成了这遥远宫廷斗争的牺牲品。这份痛苦与挣扎，让她脸上的笑容愈发僵硬。

　　“岚儿？”刘贵妃轻唤，见他怔忡，悄然递来一盏暖茶，“怎么不说话了？可是案牍劳神未愈？”她袖口拂过夏之岚的手背，指尖微不可察地在他掌心轻挠两下——那是母子间自幼约定的暗号，示意他务必收敛神色。

　　“母妃……”夏之岚接盏的手微抖，茶雾氤氲间，皇帝正凝视他，笑意深不可测。“儿臣……今日确有些倦了。舟车劳顿，加之昨晚没休息好，难免心神耗损。”

　　“哈哈哈，年轻人多历练方成器。”皇帝转向众人，“老五破案有功，朕已拟旨令他暂代兵部尚书。太子，你二人日后更要同心辅政。兵权归你管辖，老五辅佐调度，朕心甚慰。”

　　“儿臣遵旨！”太子喜色溢于言表，夏芷澜却觉那“同心”二字如千斤枷锁。兵权归太子麾下，自己这“代理尚书”不过是个幌子——皇帝既借他打压桓问，又借太子收拢兵部，最后将自己置于群臣眼前博得贤名。

　　她想起并州刺史府刑堂内那几具被烧焦的叛乱者尸体，喉间泛起腥甜。

　　席间丝竹渐起，王淑妃笑言：“陛下，老三近日习得新曲，不若让他献艺？”三皇子应声起身，琵琶声如珠落玉盘，一曲《寒梅傲雪》铮铮然穿透暖阁。众人笑语盈盈，唯有夏芷澜盯着杯中晃动的琥珀色酒液——那殷红似并州城头未尽的血痕，似一万多孤魂冤死时溅在案卷上的斑斑泪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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