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骨埋深巷,灯自燃起

最新网址:http://www.c8e.cc
  暴雨连绵三日,城南古井喷出的血水仍未退去。

  百姓跪在泥泞中叩首,口中喃喃:“昭娘娘娘显灵了……先帝遗孤不得安葬,天降凶兆。”街巷之间,纸钱纷飞,粗陋祭坛一座接一座搭起,供着泥塑的小像,香火缭绕。

  孩童骸骨与那双宫造绣鞋出土不过五日,流言已如野火燎原,烧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礼部尚书怒拍案几:“妖言惑众!速令五城兵马司拆坛拘人,以正纲常!”

  圣旨未下,七王府的女官却已捧着一卷《贞元礼疏》,冒雨踏入城南最热闹的一处祭坛前。

  “奉七王妃令,设棚讲学。”

  她们支起油布篷,铺开席垫,点燃油灯。

  苏锦黎亲自到场,披着墨色斗篷,发髻简素,不施脂粉。

  她立于矮台之上,声音清冷而稳:“诸位所祭者,是被遗忘的孩子。你们焚香,并非信鬼神,而是心中有不忍——这不忍,便是礼之始。”

  人群静了下来。

  “死者当敬,”她翻开礼疏,“然生者更当养。若只知拜土偶,不知救饥寒,则祭祀不过是遮羞的灰烬。”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瘦骨嶙峋的妇人、抱着婴孩蹲坐屋檐下的老者。

  “工部即日起拨款,在此地修‘悯孤亭’,专祀早夭无名之童。碑上不刻姓氏,只写一句:‘此儿曾活。’日后每岁清明,由地方官主祭,米粮香烛皆出自公帑。”

  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一位老妪扑通跪下,额头磕进泥水里:“王妃……您这是替天抚孤啊……”

  香火未熄,却被换了意义。

  百姓不再私设淫祠,反而自发清理祭坛残物,等着工部来勘址动工。

  有人说,当晚看见灯下那个女子的身影映在棚布上,像极了传说中的观音送子图——只是她手中抱的,不是莲华,而是一本册籍。

  与此同时,记忆塔地宫深处,林砚舟负手而立,指尖拂过一排残破典籍。

  他是被“修缮礼器图样”的名义请来的。

  起初只当是权贵装点门面的把戏,直到亲眼看见寒门学子与皇子同席辩经,听见萧澈对一名布衣少年说:“你说得对,祖制确实该改。”

  他怔在原地。

  他曾因一句“嗣君出于民心”被斥为狂悖,贬至黄册库抄录旧档,整日与虫蛀纸屑为伴。

  如今这些人,竟在重新定义何为“正统”。

  深夜,他从怀中取出半卷泛黄残页,边缘焦黑,字迹斑驳——《民祀议》。

  “庶民之哀亦可入典?”身旁年轻的太学生惊问。

  “为何不可?”林砚舟冷笑,“礼,因情而生。天下父母失子之痛,难道比不上宗庙里那一炷香重要?”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

  崔明远捧着新绘的悯孤亭图纸走来,见他手持残卷,”

  林砚舟沉默良久,终于将残卷轻轻放在案上。

  “我愿献此书。”他低声道,“但有一个条件——它必须被当作正经来读,而不是装饰。”

  三日后,紫宸殿外诏书高悬。

  萧澈颁《悯祭诏》:废除“庶孽不祀”旧规,凡无主孤魂、早夭幼童、战殁流民,皆可录入《仁政录》,由州县官府春秋致祭,经费列支户部度支司。

  朝堂震动。

  礼部老臣联名上书,称“乱礼坏法,动摇国本”。

  宗正卿拄杖怒斥:“此诏一出,祖宗地下难安!”

  太常寺大殿内,百官齐聚,争执不休。

  就在此时,谢云归缓步走入,身披大理寺少卿官袍,手中握着一把青铜钥匙。

  众人侧目。

  他径直走向殿角尘封已久的“贞元监封匣”,当众开启。

  匣中仅存半卷焦痕累累的文书。他双手展开,朗声宣读:

  “……社稷之重,在养万民;礼乐之兴,不在血统。”

  声音如钟鸣谷响。

  “这是我父亲临终前所藏。”谢云归缓缓抬头,眸光冷峻,“当年先帝欲改立贤能,遭世家围堵。这份遗诏未能全传,只剩此半卷。我父拼死护下它,不是为了某个人坐上龙椅,而是为了有一天,有人敢站出来,说一句——这江山的规矩,不该由几家说了算。”

  满堂寂然,唯有铜炉青烟袅袅升起。

  数日后,京中传言渐息,民心悄然转向。

  而苏锦黎站在记忆塔顶层,望着窗外初晴的天空,手中握着一份尚未呈递的奏稿。

  纸上只写了几个字:悯典局筹建事略。

  她搁下笔,望向案边那位低头整理残卷的清瘦男子。

  林砚舟察觉目光,抬眼看来。

  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风穿廊而过,吹动檐下铜铃。

  新的章程,正在酝酿。

  夜风穿巷,悯孤亭尚未竣工,木架林立,像一座未完成的魂灵居所。

  苏锦黎独自立于基台之上,脚边是崔明远刚呈上的《悯典局设制草案》。

  纸页被风吹得轻颤,她没有去按,只是望着远处记忆塔檐角那串铜铃——今夜,它们未曾响动。

  设立“悯典局”,表面是为无名孤魂立碑录籍,实则是将礼法之权从世家垄断中撕开一道口子。

  自此,祭祀不再仅由宗庙定夺,生死也不再任由史笔涂抹。

  而她力荐林砚舟为首任提举,更是一记无声惊雷——一个曾因言获罪、贬居黄册库的寒门博士,竟要执掌新礼中枢?

  御史台果然发难。

  次日早朝,监察御史周怀安出列,声色俱厉:“林砚舟昔年妄议皇统,诋毁先帝,此等悖逆之人,岂堪主掌礼制清要?若使谤君者登高位,是鼓励天下士子以讥讽为名,行乱政之实!”

  殿上群臣侧目,有人窃语,也有人垂首不语。

  苏锦黎并未在场,但消息传回七王府时,她正对着一盏油灯抄录《仁政录》残篇。

  听女官复述弹劾之词,她 лnшь抬了抬头,笔尖未停,只道:“若忠臣因言获罪,那才是真正的亵渎宗庙。”

  一句话送入宫中,竟被萧澈亲笔批在奏折边上,朱砂赫然:“王妃所言,即朕所思。”

  圣意既定,谏议如潮亦退。

  当夜,风雨初歇。

  有人看见一道瘦削身影踏着泥水走入城南荒地,直抵悯孤亭基座前。

  林砚舟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名书吏,捧着几只旧箱。

  箱中皆是他半生所撰文稿:《礼失求诸野》《庶祀考》《民魂辨》……字字心血,篇篇犯忌。

  火盆燃起,他亲手将一叠叠纸投入焰中。

  火光映着他清冷的脸。

  没有人劝他,也没有人打扰。

  灰烬升腾,被夜风卷着,穿过尚未封顶的亭梁,一路飘向记忆塔高处。

  那里,铜铃密布如网,灰如雪落,轻轻缀在铃舌之间,仿佛替无数说不出名字的灵魂,挂上了第一缕祭幡。

  三日后,京中渐安。

  百姓说起“悯典局”,已不再觉陌生。

  甚至有乡老自发登记境内夭折孩童姓名,送往工部备案。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将息之时,一名衣衫褴褛的老妇人拄着榆木杖,蹒跚走入城南工地。

  她双眼浑浊,脚步不稳,却执意要见“主持修亭的人”。

  女官引她至棚下暂坐,她抖着手解开腰间布包,一层又一层,最终取出一块碎裂的玉佩——青白相间,边缘雕着半朵云纹,中央凹痕清晰,正是宫中久已失传的“承恩腰牌”样式。

  “我……守坟三十年。”她声音嘶哑,“那年冬夜,雪下得狠。有人抱了个襁褓来,埋在乱坟岗十七号坑……是个女娃。”

  众人屏息。

  “那人穿着黑斗篷,脸戴铁面具,看不清模样。走前只说了一句——”老妇人喘了口气,仿佛重历当年寒夜,“‘此女无辜,莫牵他人’。”

  话音未落,屋檐上影子一闪。

  一道黑衣暗卫自高空跃下,落地无声,迅速环视四周后,搀起老妇人便走。

  马车早已候在巷口,帘幕低垂,车轮碾过湿土,悄然远去。

  与此同时,记忆塔东墙偏僻处,有人悄然刻下一行小字。

  墨迹未干,泛着幽光:

  “姐姐,我不是梦。”

  风拂过塔顶,铃网微震,几片余烬缓缓飘落,盖住了最后一个字。
  http://www.c8e.cc/38487/108.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c8e.cc。笔趣看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8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