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沉疴渐起

　　腊月的蓟州，寒风如刀。连日来的操劳与殚精竭虑，终于在这严酷的天气里寻到了突破口。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击倒了田公爷。

　　起初只是几声咳嗽，他并未在意，依旧每日在书房处理堆积如山的公文，召见属官，过问蓟州镇军屯整顿及被查抄将领空缺的填补事宜。毛骧劝他歇息，他只摆摆手，啜一口浓茶压下喉间痒意，便又埋首案牍。

　　然而病势来得汹汹。不过两三日，咳嗽便转为沉疴，胸腔里如同塞了一团湿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杂音，咳得狠了，连脊背都佝偻起来，面色也透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夜间更是难熬，低热缠身，盗汗不止，将那厚重的锦被都浸得潮冷。

　　“公爷，您这病拖不得！”毛骧看着自家公爷日渐憔悴的容颜，心急如焚，“属下这就去请最好的大夫！”

　　蓟州城内的名医被请了个遍，汤药一碗碗地灌下去，病情却只是反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医官在仔细诊脉后，捻着胡须，面色凝重地对侍立一旁的毛骧低语：“公爷此症，看似风寒入体，实则是旧疾引发。观其脉象，沉疴伏于内里，非一日之寒。早年是否受过极重的寒气，或是脏腑有过损伤？”

　　毛公爷闻言，心头一沉。他想起公爷早年在大同边塞，曾于酷寒之中率轻骑奔袭数百里，截击犯边之敌，归来时人马皆覆冰甲，几乎冻毙。那一次，便落下了病根。这些年辗转宣府、京城，看似无恙，实则内里一直未曾完全康复。如今在这更为苦寒的蓟州，又经年累月劳心劳力，忧思过甚，那潜伏的病根便如同被引燃的干柴，猛地爆发出来。

　　“先生，可能根治？”毛骧声音干涩。

　　老医官缓缓摇头：“积重难返，痼疾已成。眼下只能徐徐图之，以温补之药固本培元，佐以清肺化痰之剂缓解症状。但最要紧的，是需静养，万万不可再劳神费力，否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毛骧已然明白。

　　病榻之上，田公爷时而清醒，时而昏沉。清醒时，他强打着精神，听毛骧汇报外界动向，得知王扑与曹化淳虽暂时蛰伏，但其党羽仍在暗中活动，对新政阳奉阴违。而辽东李总兵那边，对之前关于军务的问询，回文依旧含糊，只言“边务倥偬，一切安好”，显然是存心敷衍。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蓟州之事，看似暂告段落，实则暗流潜涌。辽东的烂摊子，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被疾病掏空，心力更是如同燃尽的烛火，摇曳微弱。

　　昏沉之际，他仿佛又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大同边关，看到了那些与他一同浴血、最终埋骨黄沙的同胞；转瞬又似置身于宣府繁杂的军屯账目之中，与那些盘根错节的豪强世家周旋；最后，是蓟州这看似平静，却步步杀机的官场……这一生，他似乎总在争斗，与敌寇斗，与贪吏斗，与这腐朽的体制斗。

　　他赢了许多，却也失去了太多。健康的体魄，安稳的岁月，与妻儿团聚的温情……值得吗？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打断了他的思绪，肺腑如同被撕裂般疼痛。侍女连忙上前，替他抚背，递上温热的药汤。那浓重的苦涩滋味在口中蔓延开，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明了几分。

　　他挥退侍女，独自望着帐顶繁复的纹样，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而深远。一个从未如此清晰明确的念头，悄然浮上心头：或许，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念头一起，竟如同荒原上的野草，瞬间蔓延开来，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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