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格物院

　　数日后。

　　那场山谷中的屠杀，余波仍在军中回荡。

　　新制的喷子枪，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向所有人展示了火器的恐怖潜力。

　　李信却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他独自站在简陋的兵器作坊内，手中掂量着一杆缴获的准噶尔火绳枪，又看看自己这边粗陋的喷子。

　　射程太近。

　　装填太慢。

　　精度更是无从谈起。

　　这次能赢，靠的是伏击，是地形，是出其不意。

　　下一次呢。

　　他心中的蓝图，远比这间烟熏火燎的石屋要宏大。

　　他需要一个真正能孵化力量的地方。

　　此时，负责民政的曹吏陈平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异样。

　　“将军，新来的流民中，有个怪人。”

　　李信放下手中的火枪。

　　“说。”

　　“他叫王希，是个老工匠，说自己仿制过西洋自鸣钟。可问他具体，他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抱着个木箱子，谁碰就跟谁拼命，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惊恐。”

　　自鸣钟。

　　李信的动作停顿了。

　　能碰那种东西的，绝非寻常工匠。

　　那需要极高的精密加工手艺。

　　“我亲自去看看。”

　　流民安置的棚屋区，空气中混杂着草料与人体的酸味。

　　李信在一处角落，见到了王希。

　　一个干瘦的老者，背脊佝偻，双手却异常平稳，死死护着一个油布包裹的木箱。

　　他的袍子洗得发白，人也像那袍子一样，被岁月磨得失去了颜色。

　　“小人王希，拜见将军。”

　　王希看见李信，身体猛地一颤，就要跪下去。

　　李信伸手扶住他。

　　“王师傅，不必多礼。”

　　他的手触碰到王希的手臂，只觉下面全是骨头。

　　“听说你精通机巧，能仿制西洋器物？”

　　王希的身体僵住了，他垂下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回将军……小人……以前是在工坊做过些小玩意儿……”

　　“后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

　　李信没有追问。

　　这种恐惧，他见过。

　　那是被权贵碾压过后，留在骨子里的印记。

　　或许是他的手艺太过精湛，被某位大人物看中，又卷入了不该卷入的风波。

　　李信换了个话题，指向谷口的方向。

　　“前几日，准噶尔人来了。我军用新枪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那枪，粗陋不堪。”

　　“我需要更好的枪，西洋人的燧发枪。它的机巧，在于击发装置，分毫之差，便是生死之别。非顶尖巧匠，不能完成。”

　　王希缓缓抬起头。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似乎在确认李信话中的含义。

　　“将军……您的意思是，要用小人的手艺……做火铳？”

　　他的尾音带着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更复杂的情绪。

　　“对。”

　　李信的回答干脆利落。

　　“我准备建一座‘格物院’，专门研制火器。王师傅，我需要你的手艺，不是为了取悦达官贵人，而是为了给我汉家儿郎，打造护国利器。”

　　“你，可愿意？”

　　“护国……利器……”

　　王希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

　　他漂泊半生，靠着一双巧手活命，却也因这双手，被斥为“奇技淫巧”，招来横祸，家破人亡。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的手艺能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沉默。

　　良久的沉默。

　　他突然转身，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油布包，打开了那个他视若性命的木箱。

　　箱子里不是金银，而是一套套大小不一，保养得油光发亮的锉刀、卡尺、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

　　他从中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物件，递到李信面前。

　　那是一个黄铜齿轮，不过拇指大小，边缘光滑，齿牙细密均匀。

　　李信拿在手中，指尖能感受到那份超越时代的精密。

　　“好！”

　　李信吐出一个字。

　　“太好了！”

　　他看着王希。

　　“王师傅，从今天起，你就是格物院的首任院首。所有工匠，听你调遣。所有钱粮，优先供应。我们的目标，仿制出燧发枪！”

　　消息传到兵器作坊，工匠们炸开了锅。

　　王二等年轻匠人，对这个能造出自鸣钟的“院首”，充满了好奇。

　　而几个老师傅却撇起了嘴。

　　“哼，一个做钟表的，懂个屁的打铁造枪。”

　　“就是，那些精细的小玩意儿，能当饭吃？上了战场，还不是得靠咱们的刀枪。”

　　“将军怕是被他给唬住了。”

　　议论声中，王希已经走进了兵器作坊。

　　面对那些质疑，他一言不发，只是默默拿起桌上几个仿制失败的燧发枪击发部件，仔细端详。

　　几天后，他拿着这些废品，找到了李信和王二。

　　“将军，王二兄弟，请看。”

　　他将一个变形的击锤放在桌上。

　　“此物不成，有三个问题。”

　　王二凑了过来，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服气。

　　“第一，淬火不均。外面看着硬，里面是软的，一敲就坏。”

　　“第二，簧片无力。钢材不对，锻打次数也不对，弹不起来。”

　　“第三，也是最要命的。”

　　王希拿起一个自己带来的小齿轮，又指着那粗糙的击锤连接处。

　　“这里，尺寸不对，间隙太大。力量从簧片传来，到这里就散掉大半。好比一座桥，桥墩都是松的，人怎么走得过去？”

　　王二的脸瞬间涨红。

　　王希说的问题，正是他们屡试屡败，却又找不到症结的地方。

　　“那……王师傅，该咋办？”

　　王二的声音小了下去，带上了请教的意味。

　　“得改，从根上改。”

　　王希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属于顶尖工匠的自信光芒。

　　“淬火，要试新法子，将军提过的油淬法，可以一试。”

　　“簧片，需用精钢，千锤百炼，反复回火，测出它的极限。”

　　“至于尺寸……”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木制的简易卡尺。

　　“所有咬合的部件，都需用此物量过，反复打磨，直到严丝合缝。”

　　他看向李信，神情严肃。

　　“将军，这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需要耐心，更需要好用的工具。”

　　“准！”

　　李信没有丝毫犹豫。

　　“需要什么，列单子，王二带人给你办！地方不够，我让人立刻扩建！格物院，就要有格物院的样子！”

　　他转向王二。

　　“王二！”

　　“在！”

　　王二挺直了腰杆。

　　“你，带上几个最机灵的学徒，从今天起，就跟着王师傅学！学这齿轮，学这发条，学这分毫之间的道理！这不光是造枪，这是在为我汉军，立下万世的根基！”

　　“是！将军！”

　　王二大声应道，再看向王希时，已全是敬佩。

　　格物院正式运转起来。

　　王希带来的，不仅是手艺，更是一种全新的理念。

　　他指导工匠们制作更精密的量具，改造打磨工具，设立了专门的“精工坊”。

　　王二就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新知识。

　　“这里，差一丝，力就散了。”

　　“这个角，再磨掉半毫。”

　　“听这个声音，顺了，就对了。”

　　王希的话不多，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权威。

　　工匠们从一开始的嘀咕，到后来的安静，再到最后的专注。

　　整个作坊的气氛都变了。

　　半个月后。

　　王希拿着一个全新的击发部件，找到了李信。

　　那部件通体由黄铜与精钢制成，表面泛着润泽的光。

　　李信接了过来，入手微沉。

　　他用拇指轻轻扳动击锤。

　　整个过程顺滑流畅，毫无滞涩。

　　“咔哒！”

　　一声清脆的响声，击锤在簧片的作用下，精准地落下。

　　那声音，与之前那些半成品松垮的“哐当”声，判若云泥。

　　“好！”

　　李信忍不住赞叹。

　　“此物，比之前的强了百倍！”

　　李信拍了拍王希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

　　“王师傅，有了此物，我们的燧发枪，就有了魂！我知道这很难，但再长的路，我们也能一步步走完！”

　　“传我的命令！”

　　李信转向身边的亲卫。

　　“从即日起，兵器作坊正式更名为‘格物院’！”

　　“王希，任格物院院首！”

　　“王二，任副院首！”

　　他的话语，回荡在崭新的工坊之中，也刻在了每个工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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