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9章 协议入衙门的审慎博弈

　　第四百六十九章 问策于朝：协议入衙门的审慎博弈

　　三方《初步共识备忘录》的墨迹尚未干透，王龙飞便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文件，连同更加详尽的《庞庄区域教育质量提升暨教育共同体建设可行性研究报告》，以及一整套精心准备的材料，再次踏入了县教育局的大门。

　　这一次，他身边的智囊团更加庞大：除了老搭档陆明宇、老陈，还特意邀请了顾问孙文斌，以及一位通过孙校长引荐、刚刚加入团队的教育政策与法律专家秦教授。

　　这次拜访，已不再是试探口风，而是正式的、带着初步成果的“问策”——既是为了寻求官方认可与指导，也是一次对方案政策合规性与可操作性的深度压力测试。

　　一、 会前准备：预料之中的审视与质疑

　　预约的会面在教育局小会议室举行。出乎意料的是，会议室里等候他们的，除了分管基础教育的周副局长，还有发展规划与财务科的李科长、人事科的张科长、基础教育科的王科长，以及民办教育管理办公室的赵主任。阵容堪称豪华，显然教育局对这份来自基层、却涉及体制深层变革的“大方案”极为重视，甚至带着几分审慎的警惕。

　　“王总，你们动作很快啊。”周副局长依旧是那副儒雅沉稳的模样，示意众人落座，目光扫过王龙飞带来的厚厚一摞材料，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听说你们最近动静不小，把阳邑和小白两位校长都拉到一起了？还搞了个‘共识’？”

　　“周局，各位领导，”王龙飞欠身，态度恭敬而不卑微，“感谢各位领导在百忙之中拨冗指导。我们确实做了一些初步的沟通和调研，形成了一点不成熟的想法。今天来，就是想把我们的思考和初步方案，向局里做一个正式、详细的汇报，恳请各位领导、专家，从政策、专业、实际操作层面，给我们把把脉，泼泼冷水，指明方向。我们深知教育改革无小事，尤其是涉及跨乡镇、跨体制的合作，必须慎之又慎，必须在局里的指导和监管下稳步推进。”

　　这番开场白，既表明了来意，也摆正了位置，更透露出对教育局权威的充分尊重，让在座的几位科长脸色稍霁。

　　“那就开始吧。王总，你们先说说看。”周副局长点点头。

　　二、 方案陈述：理想蓝图与复杂现实的碰撞

　　王龙飞示意陆明宇打开投影，由他主述，秦教授和李静随时补充。汇报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从问题背景、调研数据，到“一核两基地”的总体构想，再到具体的治理结构、师资安排、资产处置、财务模型、实施步骤、风险预案……条分缕析，数据详实，逻辑清晰。尤其重点阐述了如何保障现有教师利益、如何确保教育公益属性、如何通过“本味”基金实现可持续投入等敏感问题。

　　汇报过程中，几位科长听得非常认真，不时低头记录，眉头时舒时紧。

　　汇报结束，会议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周副局长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目光扫过几位下属：“都说说吧，别客气。王总他们是来求教的，咱们就有什么说什么，帮他们把把关。”

　　三、 科室“会审”：刀刀见血的灵魂拷问

　　首先发问的是人事科张科长，问题直指核心：“王总，方案很宏大，理想很丰满。但我最关心的是人的问题。你们设计里，现有公办教师身份、待遇不变，纳入联合体‘统筹使用’。这个‘统筹使用’怎么理解？人事管理权、工资发放渠道、职称评定、考核奖惩，归谁管？是联合体理事会，还是原来的学校？如果是联合体管，那岂不是变相改变了公办教师的管理主体？这涉及编制属性、人事管理权限的重大调整，目前政策上没有明确依据，操作中极易引发混乱和纠纷。如果还是原单位管，那‘统筹’就是一句空话，联合体的管理效能如何体现？”

　　问题犀利，直击要害。秦教授扶了扶眼镜，接过话头：“张科问到了关键。我们的设想是，在不改变现有教师事业编制身份和财政供养关系的前提下，通过县管校聘改革的深化探索，实现‘局管、校聘、联合体用’。即教师编制、档案工资、职称评审等仍由县局和原单位管理，但岗位聘任、日常考核、绩效分配、专业发展等，由联合体校务委员会在教育局指导下具体实施。这需要局里出台专门的管理办法或试点方案，给予联合体在一定范围内的教师聘用、评价、激励自主权。这确实是政策创新点，也是难点。”

　　发展规划与财务科李科长接着发问，关注点在于“钱”和“资产”：“方案提到‘本味’设立专项基金持续投入，这很好。但教育是公益事业，必须保证其非营利性和资产安全。联合体如果是‘民办非企业’，其资产如何界定？现有学校的土地、校舍等国有资产，如何与‘本味’投入的新建资产确权、管理、使用？收益如何分配？如果未来合作终止，资产如何清算？这些必须清晰，防止国有资产流失，也保护社会资本合法权益。另外，运营经费来源中提到的‘合理合规的服务性收费’，标准如何核定？如何监管？不能增加群众负担，这是红线。”

　　陆明宇早有准备，调出另一份附件：“李科，这是初步的资产管理与财务运作方案。我们建议，成立具有独立法人资格的非营利性教育机构作为联合体运营主体。现有国有资产清产核资后，以委托管理、授权使用的方式交由联合体使用，所有权不变。‘本味’投入的新建资产，可以捐赠或指定用途的借款形式注入，明确其公益属性，永不撤回、不分红。所有收支，接受教育局、审计部门及联合体监事会监督。服务性收费将严格遵循相关政策，实行备案公示制，并设立专项助学金，确保不因收费导致任何学生失学。”

　　基础教育科王科长则从业务角度提出质疑：“教学质量与评价如何保证？不同校区、不同来源的教师，水平参差不齐，如何确保教育质量均衡？联合体的课程体系、教学进度、考试评价如何统一？特别是，如果涉及学生跨校区流动，学籍如何管理？综合素质评价如何操作？这关系到学生的切身利益和升学公平。”

　　李静回答道：“王科，我们计划引入第三方专业机构，与联合体共同构建质量监测与评价体系。通过一体化教研、集体备课、师徒结对、教师轮岗等方式促进师资融合与提升。课程上，在开齐开足国家课程基础上，开发特色校本课程，学生可选修、可走班。学籍管理，我们建议在教育局支持下，探索联合体内学籍动态管理制度，核心是保障学生选择权与受教育质量。所有改革，都会以稳步推进、试点先行、充分论证为前提，确保平稳过渡。”

　　民办教育管理办公室赵主任的问题更加综合，也更具“政治性”：“这个模式，既不是纯粹的公办，也不是纯粹的民办，算是‘混合所有制’的探索。它的法人治理结构、决策机制、党组织建设、办学风险承担主体是什么？特别是，如何坚持和加强党的领导？如何确保社会主义办学方向？在涉及重大事项决策时，是理事会说了算，还是教育局说了算？如果出现办学风险、安全事故、群体性事件，责任主体是谁？如何应急处理？”

　　这些问题，已经触及了办学最根本的权责利边界。孙文斌沉吟片刻，缓缓答道：“赵主任的问题至关重要。我们建议，联合体理事会中，教育局和乡镇政府代表应占一定比例，并享有重大事项一票否决权。同时，建立联合体党组织，隶属教育局党委管理，发挥政治核心和监督保障作用。理事会决策必须在法律法规和政策框架内，并接受教育局的指导和监督。办学风险，由联合体法人独立承担，但‘本味’作为主要出资方和倡议方，会设立风险准备金，并与教育局建立应急联动机制。总的原则是：依法办学、政府指导、社会参与、公益属性、权责清晰、风险可控。”

　　四、 局长定调：在肯定中划出红线与路径

　　几位科长轮番发问，问题尖锐而专业，会议室气氛一度有些紧张。王龙飞团队则见招拆招，准备充分，回答既体现了对政策的深入研究，也展现了务实和诚意。

　　周副局长始终静静聆听，直到各位科长基本问完，他才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听了各位科长的提问和王总团队的回答，我很受启发，也很感慨。”周副局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首先，我要肯定以王总为代表的‘本味’集团的社会责任感和教育情怀。你们不是简单地捐钱捐物，而是深入调研，系统思考，试图从根本上探索一条提升乡村教育质量的新路，这份心，难得。”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但是，正如各位科长所问，这条路，前所未有，布满荆棘。它触碰了现有的管理体制、人事制度、资产属性、办学模式等多条‘红线’，也面临着融合难、管理难、可持续难等多重挑战。搞好了，是全省乃至全国的区域教育综合改革试点典范；搞不好，可能就是一地鸡毛，甚至引发不稳定因素。”

　　他目光扫过王龙飞等人：“你们的方案，有理想，有创意，但也存在不少模糊地带和风险点。比如，这个‘联合体’的法律地位到底是什么？‘县管校聘’在联合体内如何具体落地？不同属性教师的融合与管理，复杂性远超想象。还有，如何确保教育的公益性和公平性，不会变成少数人享受的‘精英教育’？ 如何平衡改革力度与社会承受度？这些，都不是纸上谈兵能解决的。”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王龙飞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不过，”周副局长语气稍缓，“正因为难，才有探索的价值。当前，国家鼓励社会力量兴办教育，鼓励探索多种形式的办学模式，鼓励区域教育均衡发展。你们这个‘政府主导、企业参与、学校主体、多元共建’的思路，方向是对的，符合改革精神。”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看着王龙飞：“王总，如果你们真想干，而且决心干成，那么，我提几点要求，也是几点建议，算是给你们划出‘赛道’和‘安全线’。”

　　“第一，必须坚持党的领导，确保社会主义办学方向。 这是根本，不能有任何含糊。党组织如何设置、作用如何发挥，方案里必须写实写细。

　　第二，必须守住政策底线。 现有教师编制、待遇、公办学校资产属性等红线，绝不能碰。任何创新，都要在政策框架内寻找空间，需要突破的，必须依法依规申请试点，未经批准，不能擅动。

　　第三，必须把稳定放在首位。 改革不能影响当前正常教学秩序，不能引发教师队伍波动，不能增加学生和家长负担。要制定详尽的风险评估和应急预案，做好政策解读和思想疏导工作。

　　第四，必须程序合法，公开透明。 下一步，你们需要形成一个更加成熟、细化的正式实施方案和配套制度体系，提交局党组会、甚至县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必要时，要举行听证会，听取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家长、教师等多方意见。

　　第五，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必须找到合适的‘抓手’和‘突破口’。 我建议，不要急于全面铺开。可以考虑，选择小学学段，或者选择部分特色课程、教师交流、教研共同体等非核心领域，先行先试，积累经验，完善机制，再逐步推广。 比如，可以先搞一个‘庞庄区域小学教育联盟’，在联盟内尝试教师走教、课程共享、质量评价一体化的探索。”

　　周副局长最后总结道：“这件事，教育局的态度是：支持探索，审慎推进，依法规范，确保成功。 你们回去后，根据今天讨论的意见，特别是各位科长提出的问题，把方案修改好，把配套制度设计好，把风险评估做足。然后，我们可以择机，向县里主要领导做一次专题汇报。如果县里原则同意，我们可以争取列为县级教育综合改革试点项目，在政策允许范围内，给予一定支持。”

　　五、 归途沉思：从蓝图到施工图的漫漫长路

　　走出教育局大楼，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给县城的街道镀上一层金色。王龙飞一行人却无心欣赏，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既有看到一丝曙光的振奋，更有前路漫漫、关山重重的压力。

　　“周局的话，句句在理，也句句是坎啊。”陆明宇感叹道，“这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简直是在现有体制的缝隙里跳舞，还要跳得优美。”

　　“但也指明了方向。”秦教授推了推眼镜，分析道，“周局实际上给出了路径：先易后难，试点突破，争取试点身份，在政策框架内创新。 这是最务实、也最可能成功的策略。我们要把方案修改得更扎实，特别是法人治理、党组织建设、教师管理、资产财务这些核心章节，要有法律依据，要有可操作性，要经得起推敲和审计。”

　　孙文斌点点头：“最重要的是，周局默许了我们继续推进，甚至愿意帮我们向上争取。这就是最大的支持。接下来，我们要把‘问策’变成‘方案优化’，把‘汇报’变成‘试点申请’。”

　　王龙飞望着车窗外流动的街景，缓缓道：“今天这一趟，值。冷水泼得透，但路也指得明。我们之前更多是从商业逻辑、教育理想出发，今天才知道，要从政策逻辑、体制逻辑去重构。难，是肯定的。但正因为难，做成了，才有价值。”

　　他回过头，目光扫过团队成员疲惫但坚定的脸：“回去，闭关！按照周局和各位科长的意见，一条一条修改，一点一点打磨。特别是秦教授，法律和政策合规性，就拜托您了。我们要拿出一份能让政府放心、让学校安心、让教师暖心、让家长有信心的、滴水不漏的实施方案。这条路，我们既然选了，就要一步一个脚印，把它走通，走稳，走好。”

　　车子驶向庞庄，载着沉甸甸的收获与更沉甸甸的责任。王龙飞知道，拿到教育局的“原则支持”和“改进意见”，只是拿到了进入赛场的资格。真正的比赛——修改方案、争取试点、协调各方、落地实施——那更加复杂、更加考验智慧与耐心的漫长征程，才刚刚开始。

　　但此刻，他心中那份办成此事的信念，却在经历了严苛的“政策审问”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坚定。

　　因为，他看到了那条虽然狭窄、却真实存在的、通往理想彼岸的路径。接下来，就是沿着这条路径，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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