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今年清明井水映出两个人

　　这压抑的低气压像是老天爷便秘，憋得人心里发慌，但也给这清明节平添了几分“欲断魂”的氛围感。

　　按照咱们病院这不成文的老规矩，“照井忆己”这仪式雷打不动地开始了。

　　后院那口枯井平时跟个没嘴葫芦似的，也就今天给面子，地下水蹭蹭往上涨，水位平得像刚贴好的钢化膜。

　　孩子们排着队，跟下饺子似的轮流往井里瞅。

　　有的瞅见自个儿哭鼻子，有的瞅见偷吃零食满嘴渣，反正都是些屁大点的事儿。

　　我在地底下嘬着牙花子看戏，心想这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剂，直到轮到阿竹这丫头。

　　阿竹蹲在井边，俩羊角辫晃晃悠悠。

　　她往那一探头，原本平得跟镜面似的水，突然像是被顽皮的小鬼弹了个脑瓜崩，荡起一圈波纹。

　　紧接着，井底下的画面变了。

　　倒影里除了阿竹那张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脸，旁边竟然突兀地多出一个人影。

　　我在地底下看得根系一紧，差点把缠着的那根电缆给勒断。

　　那是个男人。

　　或者说，是个被恐惧嚼碎了又吐出来的男人。

　　二十来岁，穿着一身脏得辨不出原本颜色的条纹病号服，领口全是干涸发黑的血痂，眼窝深陷，眼珠子瞪得要把眼眶撑裂，那种惊恐是刻进骨头缝里的，像只刚从屠宰场刀口下逃出来的疯狗。

　　这特么不是别人。

　　这是五年前刚逃出病院、精神彻底崩盘时候的我。

　　现场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旁边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开始打摆子了，小满更是脸色一白，抬手就要去拉阿竹，嘴里急吼吼地喊：“停！仪式暂停！这井水不对劲！”

　　“别动。”

　　阿竹没躲，反而把身子探得更低了。

　　她盯着水里那个狰狞的影子，眼神清澈得像是在看一只受伤的流浪猫。

　　“你是那个怕黑的哥哥吗？”她轻轻问了一句。

　　水面那个满脸血污的“我”，动作僵硬地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

　　小满的手僵在半空，不知所措。

　　这时候，摇芽走了出来。

　　这女人平时温柔得像团棉花，但这会儿气场却稳得像座山。

　　她轻轻按下小满的手臂，冲着周围那群吓坏的大人孩子笑了笑。

　　“都别怕。”摇芽的声音很轻，却顺着风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眼，“每个人心里头都住着一个受了伤、想躲起来的自己。以前咱们不懂，老想把他赶走。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清明，咱们不赶他，咱们请他上来晒晒太阳。”

　　说完，她第一个蹲下身，也不嫌井水凉，把那只保养得当的手直接伸向了水面。

　　“来，搭把手。”

　　小满愣了一秒，咬咬牙，第二个蹲下了。

　　接着是老吴，再接着是那个负责做饭的刘大妈……

　　当第七只手触碰到冰冷水面的瞬间，我听见了。

　　不是用耳朵，是用地底下的根系听见的。

　　一声极轻、极压抑，像是憋了整整五年的啜泣声，从井底最深处的泥沙里传了出来。

　　“就是现在！”

　　一直闭着眼的叠梦师共枕突然低喝一声，眉心紧锁。

　　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园区的精神网络像是被接通了光纤，所有孩子的梦境通道轰然洞开。

　　那不是杂乱无章的梦话，而是一张巨大的、温暖的网。

　　“跟着我念。”共枕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同步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我们知道你疼，但现在，不怕了。”

　　轰——！

　　埋藏在地底下的庞大根系网络，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高浓度的荧光剂，千万条须根同时亮起。

　　如果有人能透视地面，会看到这整座病院的地基下面，正流淌着一条由光编织的银河。

　　井水里的那个“我”，慢慢抬起了头。

　　那个满脸血污的青年，目光穿透了荡漾的水面，穿透了时光的隔膜，最后直直地望向了南墙根——那里，正静静躺着我如今作为地脉意志投射出的槐树倒影。

　　两个影子，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墙上，隔空对望。

　　水里的青年伸出了手，颤颤巍巍的，像是怕碰碎什么美梦。

　　他把那只满是伤痕的手，轻轻覆在了墙上那个树影的轮廓上。

　　就在两者交融的刹那，整片园区里的风停了。

　　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叹息。

　　那不是悲伤，那是某种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释然。

　　就像是一个背着石头走了两万里的苦行僧，终于把背篓扔进了大河里。

　　水面恢复了平静，蓝天白云重新占领了井底，那个血污青年不见了。

　　但眼尖的小满却发现，南墙根那个原本孤零零的树影里，似乎多了一层淡淡的虚边——那是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的痕迹。

　　当晚，月色如水。

　　共枕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那些光怪陆离的碎片，只有老槐树下，我和另一个沉默的青年并肩坐着。

　　我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递给他一串。

　　那青年接过咬了一口，原本紧绷的脸颊鼓了起来，显得有点滑稽。

　　“他是谁？”梦里的共枕忍不住问。

　　我嚼着糖衣，嘎嘣脆，笑得没心没肺：“是我啊。只不过以前觉得自己太狼狈，不敢认这门亲戚。”

　　共枕从梦中惊醒，披衣走到院子里。

　　她站在那口老井边，看着平静如镜的水面，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低下了头。

　　倒影里，她看见自己眼角的细纹，那是岁月这把杀猪刀留下的防伪标，但她的眼神却亮得吓人。

　　“谢谢你。”她对着井水，也对着空气里的我轻声说道，“把我们都变成了敢回头看的人。”

　　这事儿虽然过去了，但我心里的那根弦却没松。

　　入夏后的第一场雷雨前夕，我发现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细节。

　　南墙根那个重叠的双重影子，出现的时间开始变得不规律了。

　　起初是早了一分钟，后来是两分钟……直到夏至那天，它比日晷上推算的时刻，足足早到了七分钟。

　　这七分钟的时差里，藏着一股我都还没参透的、带着铁锈味的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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