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荷兰的阴影

　　“荷兰人？！”

　　当司徒清淮吐出这三个字时，归义港堡垒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摇曳，墙上映出几张震惊的脸。9肖恩·奥康纳手中的炭笔“啪嗒”掉在桌上，滚了几圈；吴老匠人下意识抓紧了衣襟下摆；几个陆战队军官面面相觑，眼中都是难以置信。

　　司徒清羽坐在主位，手按在一份刚刚译完的侦察报告上，指节微微发白。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确定吗？”

　　“确定。”司徒清淮声音嘶哑——这是连日奔波加上紧张所致，“那座观测塔，绝对是荷兰人的手笔。我在阿姆斯特丹船坞时见过类似的，他们叫它‘风洞塔’，用来测试帆装受风效率。还有那些建筑——陡坡屋顶是为了排雪，可这里是南洋，根本不下雪，只能说明是照搬了荷兰本土的设计。”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听见了枪声。不是西班牙人的火绳枪，也不是我们的击发枪，是一种更清脆的、有点像燧发枪但又不完全一样的声音。我怀疑荷兰东印度公司正在试验一种‘改良燧发机’。”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荷兰东印度公司……”肖恩喃喃道，“他们应该在巴达维亚（雅加达），怎么会跑到西班牙人的岛上来？”

　　这正是问题的核心。

　　司徒清羽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南洋海图前。手指划过几个关键点：“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控制爪哇、苏门答腊南部。马尼拉，西班牙在远东的中心。这两家是死对头，为了香料群岛打了上百年。”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死对头竟然在恶魔岛合作。为什么？”

　　沉默。

　　只有窗外传来的海浪声，和远处铁匠铺夜班的敲打声。

　　吴老匠人小心翼翼开口：“会不会……是冲着咱们来的？”

　　“就是冲着咱们来的。”司徒清羽声音冷峻，“肖恩，以你对欧洲的了解，他们可能达成什么交易？”

　　肖恩揉了揉太阳穴，组织着语言：“将军，您要知道，在欧洲，国家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荷兰和西班牙是世仇，但如果有更大的威胁出现……”

　　他站起来，走到海图旁，手指点在恶魔岛位置：“荷兰人最擅长什么？造船、航海、贸易。但他们缺殖民地——好地方都被西班牙、葡萄牙占了。西班牙人有什么？大片殖民地，但技术落后，特别是海军，他们的盖伦船一百年没大变过。”

　　“而我们，”肖恩看向司徒清羽，“我们有什么？开花弹、蒸汽船、还有……”他犹豫了一下，“还有那种让炮弹在空中爆炸的技术。”

　　“开花弹。”司徒清淮补充。

　　“对，开花弹。”肖恩点头，“这种技术，欧洲各国都在拼命研究，但没人成功。如果西班牙人用‘允许荷兰人在恶魔岛建立据点、分享殖民地利益’为条件，换取荷兰人的造船技术，而荷兰人则想借此接触、甚至窃取开花弹技术……”

　　“各取所需。”司徒清羽接上话，“荷兰要技术，西班牙要领土和压制我们的手段。而他们都视大齐为威胁。”

　　逻辑链条清晰了。

　　会议室里气氛更加沉重。

　　“还有一个问题。”司徒清淮说，“林振武提到，荷兰人带了‘新图纸和新设备’。他们在试制一种射程更远的新炮。如果成功……”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后果。

　　归义港距离恶魔岛不过二百里。若对方真有射程更远的火炮，甚至可能从岛上直接轰击港口。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陆战队副指挥官站起身，“提督，请求立即加强防御工事，同时在恶魔岛方向增设前哨。”

　　“还有，”另一个军官补充，“应该立刻发报给京城，请求增派战舰。如果荷兰主力舰队真的介入，光靠‘海鹰号’和几艘快船……”

　　司徒清羽抬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

　　他重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第一，立刻给京城发急报，密级最高。详细说明荷兰介入的情况、可能的技术交换、以及新炮威胁。”

　　“第二，归义港进入二级战备。所有非战斗人员开始向内陆疏散准备。加固现有炮台，在港口入口布设简易水雷——用陶罐装火药，设触发浮标，韦司长上次来信提过这个方案。”

　　“第三，派出侦察船，二十四小时监控恶魔岛方向。尤其是注意是否有大型舰队集结的迹象。”

　　“第四……”他看向肖恩，“你负责审问那个葡萄牙俘虏，榨干他关于荷兰人的所有情报。特别是巴达维亚方面最近的动向。”

　　肖恩郑重点头：“是。”

　　“第五，”司徒清羽最后说，目光落在司徒清淮身上，“清淮，你带一队人，去联络葡萄牙驻马六甲的代表。既然荷兰人和西班牙人联手了，葡萄牙人就是天然的盟友。告诉他们，大周愿意提供……贸易优惠，换取他们的情报支持。”

　　司徒清淮眼睛一亮：“明白！”

　　命令迅速下达。

　　堡垒里灯火通明，电报房传出急促的“滴滴”声；码头上，陆战队员开始搬运沙袋加固工事；铁匠铺接到紧急订单，连夜赶制水雷外壳；妇女儿童被组织起来，向五里外的山谷临时营地转移物资。

　　司徒清羽站在堡垒了望台上，看着这一切。

　　夜色中的归义港像一只被惊动的刺猬，正在竖起全身的尖刺。

　　阿卓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默默递上一件外袍。

　　“你也去山谷吧。”司徒清羽接过袍子，声音温和了些，“这里不安全。”

　　阿卓摇头，说道：“我是彝人。彝人的女人一向和男人一起守寨子。”

　　司徒清羽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没有再劝。

　　就在这时——

　　“提督！快看！”了望哨突然高喊。

　　司徒清羽猛地转头，望向恶魔岛方向。

　　漆黑的夜空中，东南方向的海平线上，突然升起三颗红色的信号弹！

　　它们拖着长长的尾焰，升到最高点后缓缓下落，像三只血红的眼睛，在夜空中停留了足足十几息才熄灭。

　　“是西班牙人的紧急集结信号。”肖恩不知何时也上了了望台，声音紧绷，“我在加勒比见过。一颗是警戒，两颗是战备，三颗……是最高级别的‘发现敌情，立即支援’。”

　　“我们被发现了。”司徒清淮咬牙道。

　　司徒清羽死死盯着信号弹消失的方向。

　　不，不是被发现那么简单。

　　那三颗信号弹的升起位置……太整齐了，间隔完全一致。这需要精确的计时和配合，不是普通哨兵能发出的。

　　更像是——早就准备好的，就等某个时刻，统一发射。

　　“他们在演戏。”司徒清羽突然说。

　　“什么？”众人一愣。

　　“林振武说过，荷兰技师计划十日内试射新炮。”司徒清羽语速加快，“今天是第几天？”

　　司徒清淮心算：“我们四天前潜入，今天是第五天。离试射还有五天。”

　　“五天时间，足够他们做很多准备。”司徒清羽眼神锐利，“如果我们因为信号弹而紧张，加强戒备，甚至主动出击……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

　　肖恩倒吸一口凉气：“您是说，那三颗信号弹是故意发给我们看的？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或者，”司徒清羽缓缓道，“是想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观察我们的防御部署。”

　　他转身，对传令兵下令：“传令下去，所有单位按计划加强防御，但不要过度反应。特别是侦察船，不要靠近恶魔岛二十里内。我倒要看看，他们接下来还有什么把戏。”

　　命令传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荷兰人的阴影，已经像一张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南洋。

　　而这张网的中央，就是归义港。

　　---

　　两个时辰后，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司徒清羽没有回房休息，而是在电报房里等待京城的回电。译电员眼皮打架，但还是强撑着守在一旁。

　　忽然，电报机“滴滴”响起。

　　不是京城，而是——广州。

　　译电员精神一振，飞快记录译码。几分钟后，他脸色古怪地抬起头：“提督，是广州水师提督衙门的急电。他们……他们截获了一艘从巴达维亚开往马尼拉的荷兰商船。”

　　司徒清羽猛地起身：“船上有什么？”

　　“据说是……一批精密仪器，还有几个自称‘学者’的荷兰人。但关键是，”译电员吞了口唾沫，“船上的货物清单里，有‘特种钢材二十吨’，标注用途是‘实验性炮管铸造’。”

　　特种钢材。

　　炮管。

　　司徒清羽的心沉到谷底。

　　荷兰人不仅派了技师，连原材料都运过来了。这是要就地生产，而不是简单组装。

　　“广州方面怎么处理？”

　　“船只扣留，人员拘押，正在审讯。但他们请示：是否要公开此事？会不会激化矛盾？”

　　司徒清羽在房间里踱步。

　　公开，等于正式与荷兰东印度公司撕破脸，可能导致全面冲突。不公开，对方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给广州回电。”他停下脚步，“第一，严密封锁消息，所有知情者签保密令。第二，对那几个‘学者’，以最高规格‘礼遇’——请到驿馆‘休养’，让他们‘自愿’写下所知的一切。第三，钢材扣下，就说……船只触礁，部分货物落海遗失。”

　　“是！”

　　译电员开始发报。

　　司徒清羽走到窗前，看着东方天际泛起的一线鱼肚白。

　　天快亮了。

　　但真正的黑暗，或许才刚刚开始。

　　荷兰东印度公司，这个掌控着上万艘商船、数百个贸易站、被称为“海上马车夫”的庞然大物，终于正式将目光投向了东方，投向了正在崛起的大齐。

　　而他们的第一刀，就砍在了南洋，砍在了归义港。

　　“提督。”司徒清淮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倦色，但眼睛很亮，“葡萄牙俘虏那边有新情况。”

　　“说。”

　　“那个山羊胡，喝了我两瓶从广州带来的白酒后，终于松口了。”司徒清淮压低声音，“他说，荷兰人不仅派了技师去恶魔岛，还在巴达维亚集结了一支‘特别舰队’，指挥官是个叫范·德·维恩的老家伙，外号‘海上狐狸’。这支舰队……可能已经出发了。”

　　“规模？”

　　“不清楚。但俘虏说，至少有三艘战列舰，还有几艘新式的‘快速巡航舰’。”

　　战列舰。

　　那是真正的海上堡垒，每艘都有七八十门火炮。而“海鹰号”只有二十八门。

　　司徒清羽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决然。

　　“给京城发第二封急报。内容：荷兰主力舰队可能已出动，目标疑似归义港或南洋航线。请求朝廷速定方略——是和，是战？”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无论朝廷决策如何，归义港将战斗至最后一船一卒。臣司徒清羽，誓与此港共存亡。”

　　译电员的手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稳定。电报键敲击声响起，将这句近乎遗言的话，传向万里之外的京城。

　　司徒清淮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抱拳：“末将……誓死追随。”

　　窗外，天亮了。

　　晨光照进电报房，照亮了司徒清羽脸上疲惫而坚毅的轮廓。

　　他知道，从今天起，归义港不再只是一个庇护所，一个贸易站。

　　它成了前线。

　　成了大齐在南洋的第一道盾牌。

　　而这面盾牌，将要迎接的，是来自两个欧洲强国的联合重击。

　　“清淮。”司徒清羽忽然开口。

　　“在。”

　　“去把肖恩叫来。还有吴老匠人，和其他几个工匠头儿。”

　　“是。”

　　片刻后，众人齐聚。

　　司徒清羽看着他们，缓缓道：“诸位，最坏的情况可能要来了。但归义港不会坐以待毙。我们需要更多的武器，更多的防御手段。”

　　他看向肖恩：“你是造船的。如果我们把港口里所有能用的船都改造一下——不要蒸汽机，只要装上炸药，做成……自毁式的火船，可行吗？”

　　肖恩眼睛瞪大：“将军，您是说……”

　　“万一敌舰冲进港口，我们需要同归于尽的手段。”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许久，吴老匠人颤巍巍开口：“将军，老朽……老朽会配火药。虽然比不上开花弹，但普通的炸药包，能做。”

　　其他几个工匠也纷纷表态：“我会打铁，能做铁钉，撒在水里扎敌船的底！”“我会做弩，虽然射不远，但守码头够用！”

　　司徒清羽看着这些普通人——他们中有铁匠、木匠、渔民，甚至还有几个月前刚从矿坑里救出来的华工。

　　现在，他们都要成为战士。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但声音里有种沉甸甸的力量，“那就开始准备。肖恩，你负责统筹技术；清淮，你负责人员组织和训练；吴老，你带人赶制火药。”

　　“那您呢？”肖恩问。

　　司徒清羽望向窗外的大海。

　　“我去写信。”他说，“给母后，给父王，也给……清漓。”

　　他顿了顿，声音很轻：

　　“告诉她，哥哥可能回不去了。但归义港，绝不会丢。”

　　晨光中，他的身影挺拔如松。

　　而海的那一边，恶魔岛上，新的烟囱正在竖起。

　　荷兰人的阴影，正随着太阳的升起，缓缓笼罩整个南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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