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崩坏的前夜

　　西城壁垒，已不再像是一道防线，更像是一座巨大的、露天的坟场。冰冷的空气凝固着死亡的气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绝望的冰渣，刺痛肺腑。

　　刘将军那番“委以重任”的鬼话和赤裸裸的威胁，如同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默夫心中仅存的、对这套体系的一切幻想。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那段摇摇欲坠的城墙时，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即将投入战斗的士兵，更像是一个被绑赴刑场的死囚，还要亲手给自己的同案犯套上绞索。

　　大牛和黑娃立刻围了上来，脸上带着希冀和恐惧交织的复杂神色。其他几个残存的、还能动弹的手下也下意识地看向他，仿佛他这个小小的头目，还能在这末日里变出什么生路。

　　“头儿……将军……怎么说？”大牛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黑娃则紧紧抓着默夫的胳膊，眼神里全是求生本能。

　　默夫看着他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能说什么？说刘将军让我们在这里死守，为他逃跑垫背？说我们已经被彻底抛弃了？

　　最终，他只是极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准备……迎敌。”

　　没有鼓舞，没有解释，只有三个冰冷的字眼。

　　大牛和黑娃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绝望和认命。他们默默地退开，重新捡起那些几乎毫无用处的简陋兵器，蜷缩回冰冷的墙垛后面，如同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城外，章邯大军的声势达到了顶点。黑色的潮水已经蔓延至目力可及的旷野，无边无际。无数面玄黑色的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如同招魂的幡。战鼓声变得整齐而富有节奏，沉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到前排秦军士兵冰冷的青铜盔甲和如林的长戟矛尖，在灰白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一种森严、肃杀、无可匹敌的庞大压力，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陈县城墙。

　　崩坏，从这一刻开始，不再是预感，而是现实。

　　首先是一个民夫。他原本抱头蹲在地上，身体剧烈颤抖。当一阵格外响亮、仿佛近在咫尺的战鼓声传来时，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啊——！我不想死！娘——！”

　　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像头发疯的野牛，不顾一切地朝着通向城内的阶梯方向冲去！他甚至扔掉了手中用来垒石的木棍，只凭着求生的本能狂奔。

　　这声尖叫和狂奔的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跑啊！”

　　“秦军上来了！”

　　“逃命啊！”

　　压抑到了极致的恐惧瞬间被点燃、引爆！城墙之上，原本就毫无战意、全靠督战队弹压才勉强维持的脆弱秩序，轰然崩塌！

　　士兵扔掉了武器，民夫抛开了工具，人们像炸窝的蚂蚁，发出各种惊恐的尖叫和哭喊，疯狂地涌向每一个他们认为可以逃离这座死亡城墙的出口！楼梯、甬道、甚至破损的垛口！互相推挤、践踏、咒骂！为了抢先一步，有人毫不犹豫地将挡路的人推倒，甚至挥拳相向！

　　督战队士兵声嘶力竭地呵斥着，鞭子疯狂地抽打，刀剑胡乱地劈砍！几个跑在最前面的人瞬间被砍倒，鲜血喷溅！但这丝毫无法阻止崩溃的洪流，反而加剧了混乱和疯狂！更多的人红着眼睛，甚至开始反击督战队！抢夺他们的武器，将他们推下城墙！

　　“反了！你们反了！”

　　“杀！给我杀光这些叛徒！”

　　督战队也杀红了眼，但他们的数量在疯狂的人潮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瞬间就被淹没、冲散。

　　默夫和他手下那寥寥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内部的疯狂洪流冲击得东倒西歪。大牛死死护在黑娃身前，用身体抵挡着冲撞。默夫则拔出剑，不是为了迎敌，而是为了格开那些失去理智、胡乱挥舞的兵器和手脚。

　　他看到狗子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在混乱的人群中尖叫着左冲右突，试图找到一条生路，脸上早已没了之前的阴狠和得意，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完了。彻底完了。

　　甚至不需要秦军发动一次像样的进攻，这座城池的防御，已经从内部自我瓦解了。所谓的防线，成了一个笑话。

　　“头儿！俺们……俺们怎么办啊？！”大牛在一片混乱的喧嚣中，朝着默夫嘶声大吼，声音里充满了无助。

　　默夫看着眼前这片彻底失控的、人间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些为了争夺一条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生路而自相残杀的人群，又望向城外那已经开始缓缓向前推进、如同钢铁丛林般的秦军阵线。

　　他知道，任何试图“坚守”的命令，在此刻都是最愚蠢的自杀。

　　刘将军的威胁？比起近在咫尺的、被疯狂人群踩成肉泥或者被秦军万箭穿心的下场，那已经显得遥远而可笑了。

　　活下去。只剩下这个最原始、最卑微的念头。

　　“跟着我！”默夫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声音在巨大的混乱中几乎微不可闻，“别走楼梯！从那边！从那个塌陷的缺口！滑下去！进城里！找地方躲起来！”

　　他指向一段因为之前“加固”失败而塌陷得更厉害、几乎与城内地面平齐的城墙缺口。那里暂时还没被人流注意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大牛、黑娃和另外两个还能动的士兵，立刻跟着默夫，拼命朝着那个缺口挤去。

　　他们逆着人流，艰难万分，不断被冲撞，好几次几乎被卷倒。默夫挥剑挡开一个挥着断矛胡乱捅刺的溃兵，手臂被震得发麻。

　　终于，他们冲到了缺口边缘。这里反而相对空旷一些。

　　“快！下去！”默夫催促着。

　　大牛率先滑了下去，然后转身接应黑娃。另外两个士兵也紧跟着滑下。

　　就在默夫也要紧随而下时，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狗子！他竟然也发现了这个缺口，正连滚爬爬地朝着这边冲来，脸上混合着狂喜和极度的恐惧，嘴里还胡乱喊着：“等等我！默头儿！带我一个！带……”

　　他的话音未落，身后一个巨大的、被丢弃的擂石被混乱的人群撞得滚动起来，正好碾过他的脚踝！

　　“啊——！”狗子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整个人扑倒在地，抱着扭曲变形的脚踝痛苦地翻滚哀嚎。

　　他抬起头，正好看到站在缺口边的默夫，眼中瞬间爆发出最后的、疯狂的乞求：“默夫！救我！拉我一把！求求你！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东西！我错了！救我！我给你当牛做马……”

　　默夫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看着狗子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看着这个屡次陷害自己、踩着同袍尸骨向上爬的小人。

　　只要他伸出手……

　　或者，只要他转身离开……

　　城外的战鼓声陡然变得更加激昂！秦军阵中响起了低沉恐怖的号角声！进攻，开始了！

　　“头儿！快啊！”下方传来大牛焦急万分的呼喊。

　　默夫最后看了一眼在地上绝望挣扎、哀嚎不止的狗子，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纵身滑下了缺口。

　　身后，传来狗子那绝望、怨毒到极点的、撕心裂肺的咒骂：“默夫！我操你祖宗！你不得好死！秦军会把你们全杀光！杀光——！”

　　咒骂声很快被更加巨大的混乱喧嚣和骤然响起的、如同飞蝗般密集的破空之声所淹没。

　　那是秦军的第一波箭雨，如同死亡的乌云，呼啸着，覆盖了整个西城城墙。

　　真正的毁灭风暴，终于降临。

　　而陈县的内部，早已先一步，彻底崩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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