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试探豪强，与虎谋皮

　　县令那“滚出去筹粮”的咆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楚默早已麻木的神经上。他攥着那几片无用的木牍，如同攥着自己冰冷的墓碑，僵硬地挪回前堂。

　　官署内空无一人，胥吏差役们早已躲得无影无踪，生怕被这位“钦定”的送死之人沾染上半点晦气。窗外，天色愈发阴沉，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一场更大的风雨正在酝酿。

　　筹粮？

　　去哪里筹？

　　官仓已空。民间饥馑。唯一的、渺茫的、也是最后的选择，只剩下那些囤积居奇、铁壁合围的富户豪强。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尽管知道可能是与虎谋皮，但被逼到绝境的楚默，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再次走向那座他不久前才吃过闭门羹的钱府。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心思整理那身破旧的吏服。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手中的木牐，那冰冷的数字，此刻更像是一种讽刺。

　　钱府的大门依旧紧闭，比上次更显冷漠。楚默抬手叩响门环，声音在空旷的街巷里显得异常孤单微弱。

　　等了许久，那老苍夫才再次将门拉开一条缝，看到是楚默，眉头立刻皱起，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你怎么又来了？”

　　“烦请通禀钱公，县署楚默，有十万火急的军务相商！”楚默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镇定有力，尽管内心虚浮得像一团乱絮。

　　老苍夫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似乎被他眼中的某种绝望之色触动，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进去通报了。

　　楚默被直接引到了上次那间偏厅。

　　钱乡绅很快出现，依旧是一身细麻深衣，面容精瘦，但眼神却比上次更加锐利和警惕，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猫捉老鼠般的玩味。他似乎早已料到楚默会再来。

　　“楚先生去而复返，如此急切，看来军务确实‘紧急’啊。”钱乡绅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却特意加重了“紧急”二字，带着淡淡的嘲讽。他并未请楚默坐下，自己先慢条斯理地在主位坐了，端起早已备好的茶盏，轻轻吹着气。

　　楚默站在厅中，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所有迂回和试探，直接亮出了底牌——尽管这底牌苍白得可笑。

　　“钱公明鉴。”楚默拱手，声音干涩，“非是下吏纠缠，实是情势所迫。龙且将军大军不日将至，所需粮秣数额巨大，官仓实在难以支应。县尊严令，必须在期限内凑齐。此事关乎全县安危，若……若无法完成，上峰震怒之下，恐怕……恐怕玉石俱焚，无人能够幸免。”

　　他试图将后果说得严重些，希望能激起对方一丝一毫的惧意。

　　钱乡绅闻言，脸上那虚伪的愁苦又浮现出来，演技愈发纯熟。他放下茶盏，长叹一声：“唉！楚先生所言，老夫岂能不知？龙将军虎威，谁人不惧？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老夫省得。”

　　他话锋一转，又开始熟练地哭穷：“只是……先生上次来时，老夫便已言明，家中实在是……唉，囊中羞涩，仓廪空空。这么多张嘴要吃饭，每日开销浩大，实在是拿不出余粮啊。若是平日，官府有难，我等士绅，自当倾囊相助，便是平价售予些许，也是分内之事……”

　　楚默的心一点点下沉。又是这套说辞！

　　但紧接着，钱乡绅的话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皮，目光像精明的秤杆，仔细掂量着楚默脸上的绝望和焦急，然后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只是，如今这兵荒马乱，世道艰难啊。粮价一日三涨，且有价无市。老夫便是想助官府一臂之力，也是有心无力。除非……”

　　他拖长了语调，那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楚默。

　　楚默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地问道：“除非什么？”

　　钱乡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鱼儿终于要咬钩了。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推心置腹，却又带着赤裸裸的算计：

　　“除非……官府能体谅我等小民的难处，愿意以……嗯……如今市价的三倍之数，现钱结算。若是如此，老夫便是砸锅卖铁，勒紧全家人的裤腰带，也定然为先生凑出一些粮食来！而且，老夫在本地乡绅中，尚有几分薄面，或许还能帮先生游说其他几家，一同筹措些许，以解官府的燃眉之急。”

　　他伸出三根手指，在楚默面前轻轻晃了晃。

　　三倍市价！现钱结算！

　　楚默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无耻！简直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

　　如今的市价本就因战乱飞涨，已是太平年景的十数倍不止！三倍于这样的市价？那根本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还要现钱？官府哪里还有现钱？国库早就被战争掏空了！县令恨不得把他楚默称斤卖了换钱！

　　这根本不是帮忙，这是抢劫！是趁着官府濒死，再狠狠插上一刀，吸干最后一口血！

　　巨大的愤怒和屈辱让楚默的身体微微发抖，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克制住没有当场发作。

　　他看着钱乡绅那张看似诚恳、实则写满了贪婪和算计的脸，看着对方那双仿佛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眼睛。

　　他明白了。

　　这些人，这些盘踞地方的豪强，他们根本不在乎官府能不能渡过难关，不在乎龙且会不会震怒，甚至不在乎会不会“玉石俱焚”。他们只在乎自己的粮仓，自己的银钱。乱世之中，有粮就有底气。他们巴不得官府垮掉，好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扩张势力。

　　所谓“帮忙”，不过是狮子大开口的借口。他们算准了官府走投无路，算准了像他这样的小吏毫无反抗之力。

　　一股冰冷的、比绝望更深的寒意，瞬间浸透了楚默的四肢百骸。

　　他最后一丝幻想，彻底破灭了。

　　与虎谋皮？他连与虎谋皮的资格都没有。他只是那只即将被老虎吞噬的、可怜的羔羊。

　　钱乡绅见楚默脸色铁青，久久不语，似乎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做出惋惜的样子：“唉，老夫也知道这个价钱是强人所难了。只是如今这世道……罢了罢了，若是官府实在为难，就当老夫没说。楚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送客之意，已昭然若揭。

　　楚默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看着钱乡绅，看着这间布置清冷却处处透着算计的偏厅。

　　许久，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对着钱乡绅，深深一揖。

　　没有再说一个字。

　　然后，他直起身，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僵硬地，走出了钱府。

　　身后的门，“哐当”一声，重重关上。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楚默站在钱府门前的石阶上，抬头望着灰暗压抑的天空。

　　雨，终于又开始下了。

　　冰冷的雨滴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滑落下来。

　　他知道，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前方，已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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