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为何执剑？

　　栖霞峰，逍遥剑宗。

　　众人回到逍遥剑宗时，暮色已四合。落霞峰在夕阳余晖中披着一层暖光，谷中溪流潺潺，药田青翠，与泥牛村的死寂破败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云遥真人早已带着留守弟子在山门前焦急等候。见众人归来，虽大多面带疲色，但气息平稳，并无新增伤亡，他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忙迎上。

　　“诸位，辛苦了！”云遥真人目光扫过众人，当看到弟子方错失魂落魄、脸色苍白的模样时，心中不由一沉，“那妖邪……？”

　　凌啸天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沉重：“云宗主，那并非妖物，乃是鬼物魂渊，已被我等联手剿灭，主魂亦已伏诛。只是……此事缘由，颇为复杂。”

　　他简要将魂渊成因、主魂小莲的记忆以及泥牛村八年前的旧事陈述了一遍。

　　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平铺直叙，但其中的曲折与残酷，已足以让闻者动容。

　　云遥真人以及他身后的逍遥剑宗弟子听完，皆是一片寂静，人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唏嘘。

　　他们宗门坐落于此已有数百年，与周边村落往来密切，泥牛村出事之时，云遥真人在外云游，泥牛村的惨案一直是悬在心头的一根刺，却万万没想到，真相竟是如此。

　　云遥真人虽知道泥牛村存在“仙人祭”一事，却没想到，这“仙人祭”的背后竟是如此，最终酿成了无法挽回的苦果。

　　再者，泥牛村的村民宁愿相信这可笑可悲的“仙人祭”，却无一人上山求助逍遥剑宗，足以看出，这陋习在他们心中是何等的根深蒂固。

　　云遥真人看向仿佛丢了魂般的方错，眼中充满了心疼与了然。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方错的肩膀，长叹一声：“错儿，世事无常，因果循环。上一辈的恩怨，非你之过。你能亲手参与终结这场持续八年的祸患，无论是对泥牛村的亡魂，还是对那名为小莲的苦命女子，都算是一种交代了。”

　　方错抬起头，眼中一片茫然，声音沙哑：“师尊……我……我不知道……如今……我的剑，该指向何方？”他说不下去，痛苦地抱住了头。

　　徐听看着方错，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脑海中那个身影。

　　他对云遥真人和凌啸天等人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先去商议后续，自己则拉起方错，走向谷中那片逍遥剑宗平日练剑的竹林。

　　竹林清幽，晚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

　　方错靠着一根粗壮的竹子，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这个在论道台上意气风发、在除魔途中坚韧不拔的少年，此刻却脆弱得像一个迷路的孩子。

　　徐听没有安慰他，只是在他身旁随意坐下，捡起一片竹叶在指尖把玩，望着天边最后一丝绯红的晚霞，缓缓开口，声音不高，轻轻落入方错耳中。

　　“方错，你，最初是为什么而握剑？”

　　方错闷闷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是……为了报仇。”

　　“报仇？”徐听轻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情绪，“那你现在，仇报了，为何反而拿不起剑了？”

　　方错身体一颤，没有回答。

　　徐听将手中的竹叶弹出，看着它在风中打着旋儿，飘向远方。

　　“剑，终究是兵器。人才是活的。”徐听的声音平静，“它可以是复仇之刃，也可以是守护之器。可以斩妖除魔，也可以劈柴生火。它的意义，从来不由它本身决定，而在于执剑之人，心之所向。”

　　他转过头，看向方错：“泥牛村有错，这是事实。但他们的错，源于愚昧，源于恐惧，源于在绝境中选择了一条最残忍自私的路。而小莲化为魂渊后，吞噬无辜，这也是事实。仇恨扭曲了她，让她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

　　“这世间的事，很多时候并非黑白分明。对错交织，因果纠缠，才是常态。”徐听的目光深邃，“你执着于‘报仇’这个目标本身，却未曾真正想过‘仇’从何来，又该如何‘报’。”

　　“今日你知晓了真相，觉得信念崩塌，是因为你发现，你恨的‘仇人’，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悲剧。你的剑，失去了明确的靶子，所以你觉得茫然，觉得无力。”

　　方错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却多了几分思索。

　　徐听继续道：“但你想过没有，你练剑八年，支撑你的，真的仅仅是‘仇恨’二字吗？在你无数个挥汗如雨的清晨与深夜，在你每一次剑气增长、境界突破的瞬间，你心中所想的，难道只有‘杀戮’？”

　　方错愣住了。

　　他最初执剑，或许是因为仇恨。这些年，他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对妖邪的痛恨。

　　他回想起那些日子，师尊的悉心教导，师兄们的相互砥砺，剑法精进时的喜悦，守护宗门、庇护弱小的责任……这些，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对剑道的理解。

　　“仇恨，或许是你拿起剑的初衷。”徐听的声音洗涤着他混乱的心绪，“但它不该是你剑道的全部，更不该成为禁锢你的枷锁。看看你手中的‘青锋’。”

　　方错下意识地看向身旁掉落的青锋剑，粗布包裹的剑身在暮色中显得朴素而沉静。

　　“你师尊将它交给你时，说过什么？”徐听问。

　　方错喃喃重复：“勿忘本心……”

　　“本心。”徐听重复了这个词，“你的本心是什么？只是仇恨吗？方错。是沉溺于过去的恩怨无法自拔，让仇恨吞噬你，最终变得和那魂渊一样？还是勘破迷障，认清手中之剑真正的分量，用它去守护那些值得守护的人，阻止悲剧再次发生？”

　　他站起身，走到方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剑道最重剑心，剑道亦是心道。你的心若被尘埃蒙蔽，剑便滞涩不前；你的心若澄明通透，剑则无坚不摧。今日之痛于你而言，是劫难亦是机缘。是让你看清，剑，不仅仅是向外的兵刃，更是向内的明镜——映照本心，斩破虚妄之镜。”

　　“放下吧。放下不是遗忘，而是不再让过去的阴影，吞噬你未来的光明。”徐听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豁达，“将那段惨痛的历史，将泥牛村的教训，将小莲的悲剧，都刻在心里，然后，背负着它们，继续向前走。用你的剑，去斩断世间更多不公的锁链，用你的剑，去寻真正的剑之大道，让‘泥牛村’的悲剧，少一些，再少一些。这，或许才是对亡者最好的告慰。”

　　“逍遥剑宗，逍遥逍遥，不是无所牵挂，而是心有所持，却能不为外物所缚。”徐听最后说道，“你的剑，是叫‘青锋’吧？望它将来，能青锋映日，荡尽天下邪祟，亦能……守护你心中，那份历经磨难却依旧不灭的赤诚。”

　　话音落下，竹林寂静，唯有风声。

　　方错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徐听，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看向那柄青锋剑。

　　徐听的话语，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几乎封闭的心门上。

　　仇恨、迷茫、痛苦、师尊的教诲、徐听的点拨、守护的责任、剑道的真意……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许久，许久。

　　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茫然与痛苦，如同被风吹散的迷雾，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坚定。

　　他缓缓伸出手，重新握住了青锋剑的剑柄。

　　这一次，他的手很稳。

　　他站起身，对着徐听，深深一揖，直至地面。

　　“徐兄……”方错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沉静与力量，“今日之言，方错铭记五内，永世不忘。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我明白了……我的剑，为何而执，我的道，该向何行。”

　　他直起身，眼神明亮，周身气息似乎也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更加内敛，也更加纯粹。

　　并非修为的暴涨，而是一种心境的升华，是剑心在经历淬炼后，变得更加通明透彻。

　　徐听看着他，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自己毕竟为人两世，对世间这些事，也看了个通透。

　　这个少年，已然剑心通明。

　　同杨衡一样，他看到了自己的本心。

　　徐听可以开导方错，但他走的，不是方错的路。

　　“明白就好。”徐听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别让云宗主他们等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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