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风雪夜归人

　　“哼，冥顽不化！”始皇帝在行宫安顿下来后，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对侍立在旁的赵高和李斯发泄着不满，

　　“朕看这蓟城，还需大力整饬！秦法推行得不够彻底！那些六国的陋习旧俗，必须连根拔起！”

　　李斯连忙躬身：“陛下息怒。旧俗移易，非一日之功。

　　臣已责令燕地郡守，加大力度，务必使秦法深入人心。”

　　赵高也附和道：“陛下天威所至，万物革新。些许旧日尘埃，终将被陛下圣德涤荡干净。”

　　始皇帝余怒未消，但也知非一时之功，烦躁地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他独自一人站在行宫窗前，望着外面蓟城的街景，心情郁郁。

　　夜色渐浓，城墙上的火把将街道映照成一片橘红，远处传来巡夜士兵的甲胄碰撞声。

　　始皇帝低声自语：“天下归一，岂容二心……”

　　他知道，要让这片土地真正成为大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需要的不只是武力征服，更需要时间、耐心，以及铁一般的意志。

　　次日清晨，东方的天色尚带着一抹冷灰，宫门内外一片寂静。

　　始皇帝推开雕花的檀香窗，一股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微微一滞。

　　抬眼望去，竟是天地苍茫，雪花如絮，一夜之间，北国大地已是银装素裹，万里雪飘。

　　屋檐垂挂着长长的冰凌，阳光尚未穿透云层，整个世界仿佛被冻结在无声的纯白之中。

　　这壮阔而寂寥的景象，稍稍驱散了始皇帝心中连日来的郁结。

　　他忽然起了兴致，命人备车，要出城赏雪。

　　车驾从蓟城的北门缓缓驶出，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宛如一曲缓慢的冬日乐章。

　　车队来到郊外一处高坡，侍卫们退在远处，只留始皇帝与赵高二人立于坡顶。

　　极目远眺，但见山河失色，惟余莽莽，天地间一片纯净的洁白，仿佛掩盖了世间一切纷争与污秽。

　　寒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始皇帝身披玄色大氅，衣襟上落了数片雪花，他抬手拂去，动作缓慢而沉静。

　　独立于风雪之中，望着这无垠的雪原，他的声音低沉而悠长：

　　“天地浩渺，岁月无穷……朕虽扫平六国，拥有四海，然相较于这亘古不变的天地，亦不过是沧海一粟，白驹过隙……”

　　话音消散在风里，像是被雪吞没。一股难以言喻的渺小感和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悄然袭上心头。

　　他已年过四十，鬓角已悄然生出几丝华发，连日来的巡游操劳和丹药的侵蚀，让他时常感到精力不济。

　　这万里雪飘的景象，固然壮美，却也透着一种永恒的、令人心悸的寒冷。

　　赵高侍立在侧，目光小心地追随着皇帝的神情。见他面露疲态与感慨，赵高连忙上前，躬身劝道：

　　“陛下，风雪甚大，寒气侵骨。陛下乃万金之躯，不宜久留野外。还请陛下回銮，保重龙体为上。”

　　始皇帝似乎没有听见，依旧望着远方出神。那双眼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是在凝视着历史的尽头。

　　赵高犹豫了一下，想起皇帝日益依赖丹药，而那些丹药……他作为近侍，隐约知道些危害，心中担忧，竟下意识地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陛下……其实……其实陛下承天之命，自有天命庇佑，洪福齐天。

　　那些方士所炼丹药……或可稍缓，毕竟……是药三分毒，或许……或许静心调养，更为适宜……”

　　话一出口，赵高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怎么敢直接劝皇帝不要吃仙丹？这可是皇帝长生的希望！

　　果然，始皇帝猛地转过头，目光锐利而诧异地看着赵高，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嗯？赵高，你今日为何说出此话？”

　　赵高吓得魂飞魄散，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积雪溅起，冰冷的雪水透过衣缝渗到皮肤上。他急声道：

　　“陛下息怒！奴婢该死！奴婢绝非质疑仙丹之效！

　　奴婢只是……只是觉得陛下天命所归，自有上苍护佑，百邪不侵，万寿无疆！那些仙丹……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

　　奴婢是见陛下近日操劳，恐丹药性猛，虚不受补，故而妄言，请陛下重重治罪！”

　　他一边说，一边重重磕头，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了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

　　始皇帝盯着跪在雪地里的赵高，目光变幻不定。他知道赵高素来谨慎，此言或许真是出于关心？

　　而且……那些丹药，他自己有时服用后也确实感到胸口发闷、头晕目眩……但长生的诱惑太大了，他无法放弃。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听不出喜怒：

　　“起来吧。朕知你忠心。此事，朕自有分寸。”

　　他摆了摆手，示意赵高退到一边。雪花依旧在飘落，他的发丝间沾了几缕白霜，背影在辽阔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孤单。

　　风声呼啸，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

　　赵高战战兢兢地起身，双腿在雪地里有些发虚，几乎站立不稳。

　　他低垂着头，不敢再看始皇帝一眼，心中却像被冰雪灌满，冰凉而沉重。方才那番话，若不是急中生智，只怕早已身首异处。

　　他暗暗在心底立下誓愿：以后一定要更加注意皇帝的身体，尽量想办法让那些方士弄些温和的“养生”丹方，减少汞、铅等剧毒之物的用量。

　　即便不能真的延年益寿，哪怕只是心理安慰，也要尽量让这位掌控他命运的男人多活些年。

　　同时，他还要更加警惕那些夸夸其谈的方士，尤其是要杜绝类似后来徐福那种耗费巨资、带着童男童女出海寻仙的荒唐事件发生。

　　必须将长生之事，牢牢控制在自己能影响的范围内

　　——谁能接近皇帝，谁能献上丹药，谁能在耳边巧言令色，都要经过他的手。

　　想到这里，赵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那是在危机中抓住机会的本能。

　　在始皇帝的阴影下，他早已学会了如何在缝隙中生存，甚至……操纵局势。

　　风雪依旧，覆盖了古老的蓟城，也覆盖了始皇帝复杂的思绪。

　　远处的城墙在白雪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等待着被唤醒的时刻。

　　帝国的前路，如同这雪原一般，看似平坦，实则隐藏着无数的沟壑与危机。

　　脚下的积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个行走其上的人——一步踏错，便可能深陷其中，再难自拔。

　　始皇帝缓缓收回目光，转身向车驾走去。

　　赵高不敢怠慢，连忙紧随其后，心中却在盘算着下一步的棋——既要保皇帝的命，也要保自己的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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