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太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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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的队伍抵近番禺,目光掠过城头按刀而立的守军——甲胄泛着冷光,兵士腰背挺直如松,便知不是易与之辈。视线最终落向城中央那座逾制府邸,眸底掠过一丝审视的冷意,指节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
“赵佗倒真是会享受。”他嘴角勾着冰碴似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尾音裹着若有若无的讥诮,听不出半分喜怒。
十里外,赵佗已率文武等候。秦制官服穿在他身上,熨帖得不见半分褶皱,袍角扫过尘土也浑然不顾。
见赵高车驾停下,他快步上前,膝盖微沉时袍摆顺势铺开,躬身的角度精准得挑不出错处,声音洪亮却收着锋芒:
“南海尉赵佗,恭迎丞相!一路劳顿,臣已备下薄茶。”
态度恭谨得无可挑剔,连抬头时的目光,都只敢落在赵高的靴尖。
赵高缓缓下车,受了他这一礼,指尖虚虚一抬,语气淡得像水:
“赵将军镇守南疆,抵御百越,才是真辛苦。”
寒暄间入城,直抵那座华丽府邸。
正厅内,两人分宾主落座,案几上的珍宝古玩无人顾及——
赵佗指尖若有若无地蹭着案沿,目光始终黏在赵高袖口的暗纹上;
赵高则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眼角余光却将厅内属官的神色尽收眼底。
叙礼一毕,赵高骤然收了散漫。
他起身时衣袂轻响,从侍从捧着的锦盒中取出秦王剑,指尖掀开锦缎的动作慢而沉,仿佛托着的不是剑,是大秦的半壁权柄。
剑身古朴,寒光敛在鞘内,却逼得厅内空气瞬间凝固。
南海郡的官员们齐齐屏住呼吸,连呼吸声都压得极低。
赵佗瞥见那柄剑的刹那,瞳孔猛地一缩,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
他几乎是弹身离席,撩衣袍的动作快得带起风声,双膝砸在地上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伏地高呼的声音里,藏着一丝刻意压制的颤音:“臣赵佗,恭聆圣谕!”
赵高手持剑柄,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像淬了金石,字字清晰:
“始皇帝令:南海尉赵佗,驻守南疆多年,拓土安民,劳苦功高。
特赐封南宁侯,世袭罔替;允教化百越,导以王化;赐金万户,南越沃土万亩为封地。”
封赏厚重得让属官们呼吸一滞,有人忍不住抬眼,脸上藏不住惊喜。
可赵高的话锋陡然一转,音量微微拔高,“另——擢升赵佗为太师,秩万石,教导皇子,即刻启程回咸阳赴任!”
“即刻启程”四个字,像惊雷炸在厅中。
明升暗降,调虎离山——赵佗经营南越十数年的根基,要被这一句话连根拔起。
他跪在地上的身子,倏地绷紧了。
肩头肌肉肉眼可见地颤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但这僵硬只持续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
短暂的窒息般的沉默后,赵佗缓缓抬头。眼眶已泛红,睫毛上凝着细碎的水光,像是激动得难以自持。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轻响,声音沙哑却字字恳切:
“臣……赵佗,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了旨,表面上感激涕零,无半分抗拒。
赵高脸上绽开温和的笑,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起。
指尖触到赵佗臂膀时,不着痕迹地用了三分力,像是试探,又像是施压:
“南宁侯请起。日后同在朝中,还需侯爷多多辅佐监国,共护大秦江山才是。”
赵佗脸上的笑堆得满,却没渗进眼底
——手虚引着赵高往内厅走时,指节不自觉地绷了绷,每一步都算着距离,既显亲近又留着分寸。
“丞相快上座!”
他把赵高让到主位,自己侧身落座时,袍角都特意理得平顺。
执壶斟酒的手稳得很,酒线细而匀,刚好漫过杯沿三分,放下酒壶时,壶底轻磕案几,声音压得极低:“说起来,下官打心底佩服丞相。
洛邑时您还是中车府令,如今总揽朝纲,真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天下无人能及。”
话是奉承,尾音却飘了飘,眼底那点探究藏在睫毛阴影里,飞快地扫过赵高的脸,又立刻收了回去。
赵高微微笑着端起酒杯,指腹摩挲着杯沿的冰裂纹,没喝,只抬眼扫过厅内陈设——
那些古玩字画在他眼里像无物,目光最终落回赵佗身上,语气带了几分自嘲,却字字咬得清:
“赵将军过誉了。翻云覆雨?我不过是如履薄冰,混口饭吃罢了。
倒是你,南宁侯、万户封、万亩田,子孙承袭,何等风光?
我这丞相,说穿了是‘假’的——无封地、无食邑,憋屈得很。”
“假丞相”“无封地”几个字,他刻意顿了顿,放下酒杯时,杯底轻撞案面,一声脆响,像敲在人心上。
赵佗脸上的笑没僵,眼神却闪了闪
——指尖飞快地蹭过袍角的暗纹,随即攥紧了拳,语气陡然愤慨:“
丞相这话折煞下官!您才是国之柱石!说起来,下官远在南海,日夜挂念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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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体可还安好?
胡亥那群叛贼,当年没苛责陛下吧?”
他往前倾了倾身,声音里添了几分颤,“若非岭南路远、百越未靖,下官早提兵北上,清君侧、杀乱臣,报陛下知遇之恩了!”
话喊得慷慨,眼角余光却没离开赵高的嘴角,暗里察看着他的反应。
赵高心中冷笑,脸上却堆起感动,抬手虚按了按他的肩
——指尖触到赵佗臂膀时,不着痕迹地用了三分力,像试探又像施压:“将军有这份心,先皇在天有灵,也必欣慰。”
话锋一转,他的目光慢悠悠落在案几上的帛书上,语气随意得像聊家常:
“将军倒忙,这么多信件待批?”
赵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露出副“无奈”的笑,伸手拿起最上面几卷,递过去时,手指捏着帛书一角,递得快却稳:“嗨,不是军务
——是任嚣哥哥病中无聊写来的,絮絮叨叨,不是念当年征战,就是叮嘱我好好治地方。”
“任嚣将军?”
赵高接过帛书,没展开,只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边缘的绳结,眼中适时浮起感慨,“二位同生共死,情谊这般深厚,难得。”
“可不是!”
赵佗像是被勾了回忆,语气真了几分,抬手按在案几上,指节扣着桌面纹路,
“当年跟屠睢将军,后来与任嚣哥哥打南越,披荆斩棘,多少兄弟埋骨瘴疠地?才换得今日这点平定局面。”
话里是峥嵘岁月,潜台词却明晃晃——他功勋深、根基牢,不是轻易能动的。
赵高静静听着,偶尔点头附和,指尖却在袖中轻轻叩着——不接他“功勋”的话茬,只顺着“任嚣”往下说:
“创业难,守成更难。任嚣将军劳苦功高,如今病着,陛下与监国也时常挂念。”
绝口不提让任嚣赴咸阳,只把话题停在“关怀”上,绵里藏针。
两人推杯换盏,碰杯时杯沿轻撞,声音脆亮,却都只抿了口酒——
酒液沾唇,没入喉。厅内丝竹声软,歌舞曼妙,可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碰了又避,全是无声的较量:
赵高在算赵佗的野心、任嚣的分量;赵佗在猜赵高的底线、朝廷的后手。
赵高瞥了眼案上的帛书,眉峰微蹙
——任嚣在这盘棋里,是棋子还是棋手?赵佗特意亮这些信,是坦荡,还是欲盖弥彰?
他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心中清楚:
这场笑里藏刀的闲聊,不过是风暴前,彼此探风向的序曲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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