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天道好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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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起,刘海中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他开始悄悄观察那些中层干部...谁和杨厂长走得近,谁说话管用。

  第一个目标,则是技术科秦科长。

  秦科长是正经大学生出身,技术过硬,在厂里口碑不错。

  刘海中琢磨了好几天,找了个由头——车间有台老机器总出故障,去技术科请教。

  秦科长很热情,详细讲解了原理,还答应派人去看看。

  谈完正事后,刘海中没挪窝,搓着手欲言又止。

  “刘师傅,还有别的事?”

  秦科长推了推眼镜。

  “秦科长,是这样……”

  刘海中凑近了些,声音压低。

  “您消息灵通,在领导面前也说得上话……有没有听说,厂里哪个口子上,有管理岗位可能空缺?”

  秦科长愣了一下,语气比刚才正式不少:

  “刘师傅,这事儿我可不知道...干部任命是厂党委的事,我们技术科只管技术,别的可不敢瞎打听。”

  “那是那是。”

  刘海中赶紧点头,讪讪笑道:

  “我就是随便问问。”

  “您看,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对生产管理也有些心得…要是厂里需要,我愿意多挑点担子。”

  话说得够直白。

  秦科长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刘师傅,您的技术厂里是认可的...至于其他的,咱们个人服从分配就是了。”

  “那是那是,服从分配,肯定服从!”

  刘海中连连点头,但又不死心。

  “秦科长,您...您在杨厂长面前能不能…帮我说句话?”

  “改天我请您喝酒...东来顺,咱涮羊肉!”

  秦科长脸色彻底沉下来:

  “刘师傅,您这话可就不对味了...杨厂长用人,向来只看能力和品德,不兴拉扯扯扯这一套。”

  刘海中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摆手:

  “哎哟,秦科长您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还有个技术分析会,快到点了。”

  秦科长没再听他解释,拿起文件夹,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

  第一次尝试失败后,刘海中不死心。

  他觉着可能是自己找错了人,秦科长毕竟是搞技术的,可能不懂这些弯弯绕。

  他得找个更“懂行情”的。

  所以第二个目标,刘海中选了后勤处的齐处长。

  这可是个实权人物,管着厂里吃喝拉撒、物资调配。

  最关键的是,他是杨厂长的老部下,二人关系铁得很。

  这次刘海中学聪明了,不直接开口求官,而是先想办法拉近关系。

  他到处打听,还真让他打听着了——齐处长的老母亲前阵子犯了老毛病,正在区医院住院。

  刘海中觉得,机会来了。

  他特意买了二斤苹果、一斤红糖,直奔医院“探病”。

  病房里,齐处长果然。

  看到刘海中提着东西进来,他很意外,赶紧站起来:

  “哎,刘师傅怎么来了?快坐快坐。”

  “听说老太太身体不大舒服,我来看看...这是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刘海中把东西放在床头柜上,搓着手,显得很局促。

  齐处长道了谢,客气了几句。

  刘海中就顺势坐在床边,跟老太太唠了几句家常。

  聊着聊着,刘海中把话题引到工作上。

  “齐处长,您在后勤处管着一大摊子,真不容易。”

  齐处长客套道:

  “还行,都是为人民服务。”

  “是啊,咱们都是为工人兄弟们服务。”

  刘海中感慨。

  “我在车间干了三十年,就想着怎么能把生产搞好...不瞒您说,我最近写了份建议书给杨厂长,也不知道……”

  他说着,眼睛悄悄观察齐处长的脸色。

  齐处长何等精明,还能听不出弦外之音?

  他放下苹果,正色道:

  “刘师傅,杨厂长工作忙,建议书可能得慢慢看...你要是有具体工作问题,可以跟车间主任反映嘛。”

  又是软钉子!

  “那是,程序肯定要走的,我就是想着万一…万一有机会,您帮着顺便提一句……”

  齐处长拿起毛巾擦了擦手,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

  “刘师傅,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工作上的事,按程序办。”

  “你这来看我母亲,我非常感谢...但别的事,我真帮不上忙。”

  说完,就开始穿外套,送客的意思明明白白。

  ......

  碰了一鼻子灰后,刘海中还不醒悟,觉得是自己“诚意”不够。

  他觉得自己不是没能力,就是缺个机会,缺个引荐的人。

  怎么这些人,就这么不通人情呢?

  他开始变得有些不管不顾,或者说,有点病急乱投医了。

  在厂里,遇到但凡有点职务的,刘海中都想凑上去说几句。

  遇到人事科副科长时:

  “王科长,这事儿要是能解决,我刘海中记您一辈子好!”

  遇到厂办秘书时:

  “小同志年轻有为啊,将来肯定进步快...我们这些老同志,就指望你们多关照呢!”

  那小秘书被他弄得满脸尴尬,支吾两声赶紧溜了。

  这些蹩脚的“跑官”行为,很快在中层干部圈里传开。

  私下议论时,大家直摇头:

  “老刘这是魔怔了?一把年纪还想当官?”

  “可不是么,找完技术科老秦,又去堵后勤处老齐,话说得那叫一个露骨。”

  “都这岁数了,怎么还想不明白...当年跟着李怀德混过,现在看杨厂长上来了,又想贴上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技术是不错,可这心思太...太活络了,不在正道上。”

  “厂长最烦这套,他这是往枪口上撞呢......”

  这些话,刘海中听不见。

  他只觉得全世界都在跟他作对,明明自己这么有“诚意”,这么有“能力”,为什么就没人赏识?

  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晚上失眠,白天走神。

  有次抡大锤时,刘海中脑子里想着“副科级待遇”,锤子差点砸到自己的脚。

  车间主任注意到不对劲,把他叫到车间办公室,关上门谈话:

  “老刘,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是不是家里有事啊?”

  “没事没事。”

  刘海中强打精神。

  “就是在思考一些管理上的问题,有点入神了。”

  主任欲言又止,最后拍拍他肩膀:

  “老刘啊,咱们是工人,凭手艺吃饭...把活干好,比什么都强。”

  “别想太多,啊?!”

  别想太多?

  走出主任办公室,刘海中心里念叨着这四个字。

  他怎么可能不想!

  刘海中觉得,自己离那个“副科级”就差一层窗户纸,可这层纸怎么捅都捅不破。

  是力气不够?是长度不够?还是没对角度?

  晚上回到家,他把筷子一放,立马召开紧急家庭会议。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要商量一件大事...关系到咱们刘家的未来。”

  刘光福叼着烟,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

  “爸,又咋了?您那‘当官大计’有新进展?”

  “严肃点!”

  刘海中瞪了他一眼。

  “我遇到一个机遇...现在到了最关键的一步。”

  二大妈在围裙上擦着手,坐了下来。

  “关键一步?老刘你可别瞎折腾啊?”

  “怎么叫瞎折腾?”

  刘海中不满地看了老伴一眼。

  “我琢磨了很久,现在这情况啊,得加大“表示”力度。”

  屋里安静了几秒钟。

  “你是说…送礼?”

  大妈反应过来。

  “这可不行!那是歪门邪道...让人知道了,你这老脸往哪搁啊?”

  “现在都这样!”

  这时,刘光福来劲了。

  “爸,您可算开窍了...我早跟您说,现在办事不送点东西,谁理你啊?”

  “你闭嘴!”

  二大妈急了。

  “你那些歪门邪道,别往家里带!”

  “我怎么歪门邪道了?”

  刘光福不服。

  “妈,您知道现在外头什么行情吗?”

  “想租个摊位,不给管事儿的送条烟,门儿都没有...想批个执照,不请客吃饭,那得等到猴年马月!”

  刘海中点点头,觉得小儿子虽然混不吝,但话糙理不糙:

  “光福说得对,关键是送什么,怎么送。”

  “那还能送啥?‘研究研究’...烟酒烟酒!”

  刘光福如数家珍:

  “茅台酒,中华烟...拿出来就有面子,办事就管用!”

  二大妈倒吸一口凉气:

  “那得多少钱啊?我听说商店里都买不着,贵得很嘞!”

  “现在黑市价,茅台八块五一瓶,中华烟三块五一包。”

  刘光福门儿清。

  “送礼不能送单数,得好事成双——烟两条,酒两瓶,加起来得小三十块钱!”

  三十块!

  二大妈手一抖。

  “太贵了……”

  “贵?”

  刘光福嗤笑道。

  “妈,您目光得放长远!”

  “我爸要是当了副科长,工资至少涨一级吧?各种补贴呢?逢年过节的福利呢......”

  闻言,刘海中眼睛亮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副科长办公室,工资条数字不断上涨,还有工友们尊敬的眼神.....

  “光福说得对,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要是能上副科长(副主任),一年就回本了!”

  “可是……”

  二大妈还是犹豫。

  “万一送了,事没办成呢?”

  刘光福掐灭烟头:

  “妈,这事儿就像赌博——不下注肯定输,下注还有赢的可能。”

  “我爸在厂里干了三十年,技术没得说,资历没得说,就差这临门一脚!”

  这话戳中刘海中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吃过多少苦,流过多少汗。

  车间里哪个角落没留下他的脚印?哪台机器没经过他的手?

  他就想求个“副科级”,过分吗?

  不过分!

  “我决定了。”

  刘海中站起来,眼神坚定。

  “送!砸锅卖铁也送!”

  二大妈看着丈夫,又看看儿子,最终叹了口气:

  “家里还有些积蓄……”

  “拿出来!”

  刘海中一挥手,颇有几分破釜沉舟的气势。

  “等我上去了,就能加倍赚回来!”

  家庭会议达成一致:

  赌一把。

  第二天是周末,由刘光福“保驾护航”,刘海中揣着巨款奔赴黑市。

  他们去的是东单附近的一条小胡同,表面看就是普通民居,走进去别有洞天。

  窄巷两侧蹲着不少人,面前摆着各式各样的东西:

  粮票、布票、工业券、外汇券、电子表、牛仔裤、录音带……

  当然,也有烟酒。

  刘光福熟门熟路,找到一个蹲在墙角的中年汉子:

  “四哥,有硬货没?”

  老四抬头,警惕地扫了刘海中一眼,然后才看向刘光福:

  “要啥?”

  “茅台,中华...必须是真的,糊弄人的可不要。”

  “真的?”

  老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

  “要多少?”

  “茅台十块,中华四块...概不还价。”

  刘海中皱眉:

  “太贵了,正规商店才……”

  “那您去商店买啊。”

  老四嗤笑一声。

  “商店有货吗?要票吗...等您排到队,黄花菜都凉了。”

  刘光福扯了扯刘海中的袖子,小声道:

  “爸,就这价...黑市都这样,就没便宜货。”

  闻言,刘海中咬咬牙:

  “行!来两瓶茅台,两条中华!”

  老四这才露出点真笑容:

  “这就对了嘛,送礼办事,就得下本钱!”

  “我跟您说,上周有个机关干部想调工作,在我这儿买了四瓶茅台送上去...没两天,调令就下来了!”

  这话给了刘海中莫大安慰。

  交易完成后,父子俩像做贼一样溜出胡同。

  “爸,您晚上去送...天黑,避着点人。”

  “我知道。”

  晚上,刘海中提着帆布包,在杨厂长家楼下徘徊了十分钟。

  一会儿想“现在上去会不会太早?”,一会儿想“杨厂长要是不在家怎么办?”,一会儿又想“万一他收了礼,事还是没办成呢?”

  但最终,欲望战胜了恐惧。

  他踏上楼梯,走到202室门口。

  “谁呀?”

  里面传来杨厂长的声音。

  “是…是我,刘海中。”

  短暂的沉默后,门开了。

  杨厂长穿着白衬衫,手里还拿着钢笔,显然正在工作。

  “老刘?这么晚了有事?”

  “厂长,我…我来看看您。”

  杨厂长目光扫过帆布包,又回到刘海中脸上,表情慢慢沉下来。

  “进来说吧。”

  “不不,就在门口说两句。”

  刘海中慌忙把帆布包往前递。

  “厂长,这是我弄的土特产,您尝尝……”

  帆布包没拉严实,露出了茅台酒的瓶口。

  杨厂长的脸瞬间黑如锅底。

  这一刻,时间仿佛倒流。

  眼前这张堆满谄笑的脸,与记忆深处...那张下巴扬到天上的脸,重叠在一起。

  “老刘,把这些东西拿回去。”

  “我……”

  刘海中想解释。

  “拿回去!”

  杨厂长加重语气。

  “你是老工人,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把工人的脸面给弄丢了。”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刘海中脸上。

  他张着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厂长,这只是一点心意,没别的意思……”

  “心意我领了,东西必须拿回去!”

  杨厂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老刘,听我一句劝...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别想那些歪门邪道。”

  “咱们厂要改革、要发展,靠的是真本事,不是蝇营狗苟的那一套。”

  说完,他后退半步,手扶在门框上——这是明确的送客姿态。

  刘海中看见杨厂长眼中的失望...不,比失望更甚。

  那眼神告诉他:

  你刘海中在我眼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十四年前的那一句奚落,在此刻全数奉还......

  “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一个真正的工人,到底该凭什么在厂里立足,凭什么让人看得起?!”

  门轻轻关上了。

  刘海中呆立在楼道里,手里还提着那个帆布包。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

  他慌忙转身,踉踉跄跄往楼下跑。

  一直跑到楼外,跑到胡同口才停下。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帆布包。

  小半个月的工资,就换来这么个结局。

  他想起车间里工友们的窃笑,想起秦科长的冷淡,想起齐处长的疏远......

  原来小丑一直是自己。

  什么“最后一搏”,什么“关键机遇”,什么“副科级待遇”……

  全踏马是笑话!

  夜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

  新时代的浪潮滚滚而来。

  而他刘海中,像一块被冲上岸的顽石...除了等待风化和被遗忘,再无其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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