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沈阳城外扎营

　　烧毁萨尔浒旧寨的浓烟，在辽东澄澈的秋空下，足足飘了三日才散尽。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在王靖远靴底，靖远军这支磨砺已久的利刃，终于调转锋刃，直指北方地平线下那座巨大的阴影：沈阳。

　　没有盛大的誓师，没有多余的鼓舞。当全军开拔的命令下达时，从锦州到牛录堡、章京堡，再到刚刚焚毁的萨尔浒，整条战线上，所有靖远军将士的眼神里都只有一种情绪：该了结了。

　　多年前萨尔浒的血，蓟州城头的火，宁远锦州的硝烟，还有这一路拔除堡寨倒下的兄弟……所有的债，都该在沈阳城下算个总账。

　　王靖远将大军分为三部。赵大锤领步兵旅为前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清除沿途可能残留的零星哨探；狗剩率火器旅及全部攻城火炮居中，这些用黑山铁矿新铸的炮管和连日赶制的弹药，是砸开沈阳城门的重锤；王靖远自领骑兵旅和石锁的斥候营殿后策应，同时提防辽阳方向的动静。

　　张老栓的后勤车队拉着如同小山般的粮草军械，在队伍中段蜿蜒前行。苏远清坐镇锦州，统筹全局，保障这条越来越长的生命线。林秀儿的医营前移，紧随主力，一车车绷带、药材和蒸煮过的器械，沉默地述说着即将到来的惨烈。

　　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但极其稳健。每到一处适合扎营的地点，哪怕只宿一夜，赵大锤也会严格按照操典，下令挖掘简易壕沟，设置拒马哨探。王靖远的要求很简单：步步为营，不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越往北走，土地越发空旷，村庄越发稀疏，战争的痕迹却越发鲜明。废弃的田垄里荒草丛生，偶尔能看到朽坏的犁耙半埋在土中；路旁不时出现烧焦的房梁骨架，乌鸦站在上面，用黑豆似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支沉默的军队。一些胆大的百姓躲在远处丘陵后张望，眼神麻木而复杂，既畏惧军队，又似乎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期盼。

　　第五日午后，前锋传来消息：已能望见沈阳城头。

　　王靖远催马上前，与赵大锤等人并辔立在一处缓坡上。秋日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将前方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沈阳城。

　　它静静地卧在辽河平原上，灰黑色的城墙向两侧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墙高池深，远非之前那些堡寨可比。城墙之上，垛口如锯齿，望楼耸立，隐约可见旌旗飘动和甲胄的反光。四座高大的城门楼如同巨兽蹲伏，尤其是东门和北门，规模更为雄壮。护城河宽阔，在阳光下泛着冷冷的波光。整座城市散发出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权力、防御和肃杀的气息。

　　这就是后金经营多年的伪都，皇太极的巢穴。

　　即便是最悍勇的赵大锤，此刻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狗剩举着望远镜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喃喃道：“他娘的……真大……”

　　王靖远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就知道沈阳难打，但亲眼所见，仍然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这不是靠血气之勇能拿下的城池。

　　“传令，全军停止前进。”他的声音平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按预定计划，在城南十里，依托那片土岗和林地，建立大营。记住，我们是来围城的，不是来送死的。营盘要坚固，要能让沈阳城里的鞑子，睡不安稳觉！”

　　命令下达，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开动，却不再前进，而是向两侧展开，如同一只巨兽，开始小心翼翼地构筑自己的巢穴。

　　同一时刻，沈阳城内，皇宫崇政殿。

　　殿内的气氛，比城外秋日的空气更加凝滞、冰冷。皇太极坐在铺着虎皮的鎏金大椅上，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眶深陷，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丝毫未减，反而因压抑的怒火而显得更加慑人。

　　他手中捏着一份刚刚送达的紧急军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殿下，站着以多尔衮、豪格、代善、岳托等为首的诸王贝勒、文武大臣，个个屏息垂首，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牛录堡丢了，章京堡丢了，连萨尔浒旧寨……也被烧了。”皇太极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青砖地上，“现在，王靖远……这个蓟州城下的蝼蚁，带着他的靖远军，已经到了沈阳城外十里，正在扎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殿下众人：“谁能告诉朕，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走到这里的？嗯？”

　　无人应答。殿内落针可闻，只有角落铜制仙鹤香炉里飘出的淡淡青烟，兀自袅袅。

　　“说话！”皇太极猛地一拍扶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和此刻难以抑制的暴怒，“平日里争权夺利，个个都是巴图鲁！现在明狗打到家门口了，都哑巴了？！”

　　代善作为大贝勒，资历最老，不得不硬着头皮出列：“大汗息怒。王靖远此贼，用兵狡诈，火器犀利，又乘我军蓟州新败、士气未复之机，故能连破外围。然沈阳城高池深，粮草充足，绝非那些堡寨可比。只要我军坚守不出，凭他几万人马，绝难攻克。待其师老兵疲，或辽阳援军至，内外夹击，必可破之！”

　　“坚守不出？”皇太极冷笑一声，“代善，你是要让朕，像只乌龟一样缩在壳里，任由明狗在城外耀武扬威，筑垒困我？我大金铁骑的威风何在？朕的颜面何存？！”

　　豪格年轻气盛，闻言出列，大声道：“父汗！儿臣愿领一旗精锐，出城踹营！趁其立足未稳，杀他个措手不及！叫那王靖远知道，我大金不是好惹的！”

　　“胡闹！”皇太极厉声呵斥，“你没看军报吗？王靖远扎营，深沟高垒，火炮环列，戒备森严！你带人冲出去，是嫌我八旗子弟死得不够快吗？！” 蓟州之败，尤其是夜间粮草被焚的教训，让皇太极对明军，尤其是这个王靖远的狡猾和谨慎，有了更深的认识。

　　豪格被噎得满脸通红，悻悻退下。

　　一直沉默的多尔衮此时缓缓开口：“大汗，代善贝勒所言坚守待援乃是老成持重之策。然豪格贝勒所言，亦不无道理。若一味死守，恐堕我军士气，长明狗威风。臣以为，当以守为主，以攻为辅。”

　　皇太极看向这个同父异母、能力出众却总让他心存忌惮的弟弟：“哦？如何以攻为辅？”

　　“今夜便可派小股精骑，多路出击，袭扰其营，试探其虚实，疲惫其士卒，使其不得安枕。此其一。”多尔衮不疾不徐，“其二，辽阳驻军两万，当严令其统帅阿巴泰，密切关注喀喇沁部动向，若其真与明军勾结，则先行击破之，再伺机东进，威胁明军侧后。其三，城内需加强戒备，尤其是汉军旗和包衣奴才，要严加管束，防止内应。其四，可多派细作，设法混入明军营中，或散布谣言，或刺探军情，或伺机破坏其粮草火炮。”

　　皇太极听完，脸色稍霁。多尔衮的策略，确实更全面。“就依睿亲王所言。岳托，今夜袭扰之事，由你安排，务必小心，以试探为主，不得浪战。”

　　“喳！”岳托领命。

　　“阿巴泰那边，朕会亲自下旨。城内防务，由代善总领，给朕把眼睛擦亮，尤其是那些汉人！至于细作……”皇太极眼中寒光一闪，“选最得力的人去办。若能烧了明军的粮草或火炮，朕不吝封侯之赏！”

　　“喳！”众人齐声应道。

　　“都退下吧。”皇太极挥挥手，显得有些疲惫。待众人退出大殿，他才靠回椅背，揉了揉刺痛的额角。蓟州之败的旧伤，连日的焦虑，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王靖远……”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明将，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如日中天的霸业之中。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廊下，遥望南方。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想象得到，那座正在迅速成型的明军营盘，就像一只逐渐收紧的铁钳，卡住了他的咽喉。

　　“想困死朕？”皇太极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没那么容易。”

　　夕阳西下，将沈阳城墙染成一片暗金时，靖远军大营已经初具雏形。壕沟如锁链，土墙如堤坝，箭楼如林，营内帐篷排列有序，炊烟袅袅升起。肃杀之气，与远处沈阳城的威严，隔空对峙。

　　中军大帐内，王靖远召集众将，举行围城后的第一次军议。

　　“营盘初立，鞑子很可能趁我军立足未稳，前来袭扰试探。”王靖远指着简易沙盘，“赵大锤，今夜你的步兵旅负责守营，尤其注意东、北两个方向。多备火把、锣鼓，巡逻队加倍。”

　　“狗剩，你的火炮阵地要随时待命，但今夜不要轻易开炮，除非敌军大队靠近营墙。节省弹药，用在关键时候。”

　　“骑兵队夜间人不解甲，马不卸鞍，随时准备出击驱赶小股敌人。”

　　“石锁，”王靖远看向最关键的斥候头领，“你的人，有眉目了吗？”

　　石锁微微点头，低声道：“已找到两名熟悉沈阳城内情况、愿意冒险的降卒。他们知道几条废弃的排水沟和城墙破损处，今夜便可尝试潜入。目标是城内西区的一家药铺，掌柜是原沈阳卫的军户后代，心怀故国，或可联络。”

　　“小心行事。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立刻撤回。”王靖远叮嘱，“我要知道城内的粮食还能撑多久，守军的士气如何，皇太极到底在不在城里！”

　　“明白。”

　　夜幕彻底降临。靖远军大营内灯火通明，巡逻士兵的身影在土墙上来回走动。远处沈阳城头，也是火把林立，双方都在警惕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对方。

　　果然，子夜时分，营外东北、正东、东南数个方向，几乎同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呼哨！后金军显然吸取了教训，不再集中一点，而是多路并进，每路约数十骑，借着夜色掩护，从不同角度试图靠近营地，抛射火箭，制造混乱。

　　“敌袭！多处来袭！”

　　警锣在营地各处急促响起。营墙上的守军临危不乱，按照预案，以弓弩和少量火铳还击，火箭不断射向营地外围，照亮来袭的敌骑。来袭者并不恋战，一击即走，在营地外围盘旋呼啸，试图寻找防御薄弱处。

　　赵大锤亲自登上东面营墙，指挥若定：“不要慌！瞄准了再放箭！火把打亮些！狗剩，你的炮呢？给老子朝远处人影晃动的地方轰几炮，吓吓他们！”

　　狗剩的火炮阵地早已严阵以待，闻言立刻调整炮口，朝着营地外疑似有骑兵聚集的黑暗处，发射了几枚实心弹和霰弹。

　　“轰！轰！”

　　炮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震耳，火光闪烁。虽然未必能击中高速移动的骑兵，但那巨大的声势和飞溅的弹片土石，果然让几路袭扰的后金骑兵吃了一惊，攻势为之一滞。

　　就在这时，营地辕门突然打开，王靖远亲自率领五百精锐骑兵，如同利剑般冲出！他们并不追击分散的敌骑，而是径直扑向东南方向那股看起来人数稍多、骚扰最甚的敌军！

　　“杀！”

　　突如其来的反击让那队后金骑兵措手不及，短暂的接战后便丢下几具尸体，仓皇退走。其他方向的袭扰骑兵见明军有备，且反击果断，也纷纷唿哨着退入黑暗之中。

　　第一次试探性的交锋，以靖远军沉稳的防守和果断的反击告终。营外重新恢复了寂静，只留下些许火箭引燃的草灰和淡淡的硝烟味。

　　王靖远带兵回营，脸上并无喜色。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皇太极不会只有这点手段。真正的斗智斗勇，现在才拉开序幕。

　　他望向北方沈阳城头那片璀璨却冰冷的灯火，仿佛能穿透夜色，看到那个坐在宫殿里、同样在算计着自己的对手。

　　“传令各部，加强戒备，轮换休息。告诉石锁，抓紧时间。”王靖远对亲兵吩咐道，随即转身走向中军大帐。

　　更深露重，沈阳城外，两股强大的意志，在秋夜的寒风中，开始了无声而激烈的碰撞。石锁派出的精干斥候，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正悄然向着那座森严城池的缝隙，渗透而去。而城内的皇太极，也在等待着来自辽阳的消息，以及细作可能带来的惊喜。

　　漫长而残酷的围城，在这试探与反试探的夜色中，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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