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请调援军

　　九月廿五，子时。

　　沈阳东门外，夜黑如墨，万籁俱寂。只有护城河水在夜风中泛着极其微弱的波光，以及城头上零星游动的火把，表明这座巨兽并未沉睡。

　　靖远军大营，辕门紧闭，营墙上的火把比平日稀疏了不少，巡逻士兵的身影也似乎有些懒散，一切都符合一支等待内应信号、放松警惕准备出击的部队该有的样子。然而，在营墙的阴影里，在箭楼的死角处，无数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东门方向，弓弦半开，火绳阴燃。

　　东南方向那片洼地后的树林，更是死寂一片，连虫鸣都听不见。赵大锤和他精心挑选的两千步兵精锐，如同蛰伏的猛虎，全身披挂，紧握兵器，伏在早已挖好的浅坑和临时掩体后，只等号令。

　　狗剩亲自蹲在中央炮阵的掩体里，手指搭在冰凉的炮身上，通过预留的观察孔，死死瞄着东门外那片地势稍低、杂草丛生的区域：那是石锁反复侦察后标记的，最可能埋伏重兵的地方。五门攻城重炮和二十余门靖远快炮的炮口，早已调整好仰角，装填了最大份量的火药和混合了碎铁石的霰弹。

　　王靖远站在中军大帐外临时搭建的了望木台上，披着深色斗篷，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手中没有望远镜，只是凭目力望着东门方向，面色沉静，呼吸平稳。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子时正刻……子时一刻……子时二刻……

　　东门城头，毫无动静。没有约定的三堆烽火，没有吊桥放下的吱呀声，甚至原本零星的火把，似乎都熄灭了几支。

　　营中有些沉不住气的低级军官开始低声嘀咕，怀疑是不是内应出了岔子，或者时辰记错了。

　　王靖远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不出所料。

　　就在子时三刻将至未至之时，东门城头，骤然亮起三簇火光！不是烽火，而是三支明显是刚刚点燃的火把，被人急促地挥舞了三下！紧接着，城门楼内传来一阵隐约的、被刻意压低的呼喝和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仿佛城门内正在发生激烈的争夺！

　　几乎同时，沉重的吊桥绳索绞盘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吊桥开始缓缓下落！

　　一切，都如“约定”般上演了。

　　“来了！”营墙上有眼尖的士兵压抑着兴奋低呼。

　　然而，预想中靖远军打开营门、骑兵蜂拥而出的场面并没有出现。大营辕门依旧紧闭，营墙上的守军甚至“慌乱”地跑动起来，大声呼喝着“敌袭”、“戒备”，更多的火把被点燃，照得营墙附近一片通明，却没有任何出击的迹象。

　　东门城头，那挥舞的火把似乎僵了一下。吊桥落到一半，也停住了。城门内的“厮杀声”也诡异地弱了下去，变成一种尴尬的寂静。

　　王靖远冷笑更甚。演啊，怎么不继续演了？是不是该“溃败”的守军打开城门，“仓皇”逃出，引诱我军“趁势”追入了？

　　果然，又过了约莫半炷香时间，东门那厚重的包铁木门，发出沉闷的响声，缓缓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缝隙后，影影绰绰，似乎有“溃兵”正在向外奔逃，还伴随着惊恐的喊叫。

　　戏，真是做足了全套。若王靖远真信了佟养性，此刻见到城门“意外”提前打开，又有“溃兵”逃出，只怕会大喜过望，以为内应成功甚至发生了变故，迫不及待派兵冲杀过去，一头扎进那早已张开的血盆大口。

　　可惜……

　　王靖远抬起右手，猛地向下一挥！

　　“嗵！嗵！嗵！”三声号炮冲天而起，尖锐的呼啸撕裂夜空！

　　这不是进攻的号炮，而是预定的反制信号！

　　几乎在号炮响起的同时，狗剩的炮兵阵地爆发了！

　　“目标一区，一号至五号重炮，齐射！”

　　“目标二区、三区，快炮覆盖！”

　　狗剩的吼声被震耳欲聋的炮声瞬间淹没！

　　“轰！轰！轰！轰！轰！”

　　五门重炮率先发出怒吼，炮口喷出长达数尺的烈焰，沉重的炮弹撕裂空气，带着死亡的尖啸，划破夜空，狠狠地砸向东门外那片预定的低洼草丛区！

　　紧接着，二十余门靖远快炮也次第开火，大量霰弹和少量燃烧弹如同暴雨般泼洒向城门附近及两侧可能藏有伏兵的区域！

　　“轰隆隆——！！！”

　　东门外，刹那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弹片、碎石、泥土、残肢断臂混合着被引燃的枯草，在爆炸的气浪中四处飞溅！凄厉的、绝非伪装的惨嚎声和战马的悲鸣，从那片被炮火覆盖的区域猛然爆发出来！

　　那里果然埋伏着重兵！而且显然为了达到突然伏击的效果，人员马匹聚集得相当密集，正好成了火炮肆虐的绝佳目标！

　　与此同时，东南树林中，赵大锤一跃而起，拔出腰刀：“弟兄们！跟老子冲！杀鞑子！”

　　“杀——！”

　　两千养精蓄锐已久的精锐步兵，如同出闸猛虎，从侧翼树林中狂涌而出，却不是冲向城门，而是呈扇形，扑向炮火覆盖区的外围和东门两侧城墙根！他们的任务不是攻坚，而是清剿被炮火打懵、可能溃散出来的伏兵，并趁乱用火箭、火罐攻击城墙和城门楼，制造更大的混乱！

　　沈阳东门城头，一片死寂之后，爆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声和锣声。显然，守军完全没料到明军不但没有中计，反而抢先发动了如此猛烈和精准的炮击！

　　城门内，那原本“仓皇逃出”的“溃兵”也瞬间变了脸色，纷纷缩回门内，试图关闭城门。但靖远军的炮火有一部分已经延伸过来，砸在城门附近和城墙根，加上赵大锤部步兵逼近抛射的火箭，使得关门变得混乱而困难。

　　这场精心策划的“诈降诱敌”，在靖远军猛烈的炮火和侧翼突击下，彻底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混乱。后金在东门外埋伏的至少一千五百名精锐，在首轮重炮齐射中就损失惨重，紧接着又被霰弹和步兵清剿，死伤狼藉，残部仓皇退向城门，与试图关门的“溃兵”挤作一团。

　　王靖远没有下令骑兵出击，也没有让主力步兵强攻城门。见好就收。炮火持续轰击了约一刻钟，赵大锤的步兵在清剿了外围、向城门方向倾泻了大量火箭火罐后，也开始交替掩护撤回。

　　当靖远军的炮火逐渐停歇，步兵退回树林，东门外已是一片狼藉，火光未熄，黑烟滚滚，到处是人和马的尸体、破碎的兵器旗帜。城门在混乱中终于被勉强关上，吊桥也吱吱嘎嘎地重新拉起，但城门楼和附近墙段已被火箭引燃多处，黑夜里格外刺眼。

　　靖远军大营方向，则响起了胜利的欢呼和嘲弄的呐喊。

　　王靖远走下了望台，脸上并无多少喜色。这场反制成功，挫败了敌人的阴谋，也给予了敌军一定杀伤，但并未动摇沈阳的根本。相反，经过此事，守军必定更加警惕，后续的攻城，难度只会更大。

　　“统计战果和伤亡，加强戒备，谨防敌人恼羞成怒，发动报复性夜袭。”王靖远对迎上来的将领们吩咐，“炮队检查火炮，补充弹药。赵大锤，让你的人回营后立刻休息，明日恢复训练。”

　　“是！”

　　回到大帐，已是后半夜。王靖远毫无睡意，摊开地图，就着烛光，再次审视着沈阳的城防轮廓。坚固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充足的守军和物资，还有皇太极、多尔衮这等老辣对手坐镇……仅凭靖远军这两万余人，即便士气高昂、火器犀利，要强攻下沈阳，也必然是一场旷日持久、伤亡惨重的血战。

　　他最初的“先清外围，再困主城”策略是对的，但“困”需要时间，而时间，恰恰是大明，也是他王靖远目前最耗不起的东西。朝廷的耐心有限，粮饷的供应时有波折，蒙古盟友的承诺也非铁板一块，更不用说沈阳城内或许还有变数，辽阳方向的威胁也始终存在。

　　必须加快进程！必须增加破城的把握！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越发清晰：需要更多的兵力，至少，需要一支可靠的、能在关键时刻投入攻坚或者打援的生力军。

　　他想到了被派往通州协防的周遇吉部五千靖远军精锐。那是他的嫡系，用得顺手，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且朝廷未必放心让其全部调回。

　　那么……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移动，落在了蓟州、山海关方向。洪承畴督师麾下，还有相当数量的边军。虽然战力可能参差不齐，但若能调来一部，哪怕只有三五千人，也能极大缓解正面压力，承担一部分围城或警戒任务，让靖远军主力能更专注于攻坚。

　　但调兵之事，非同小可。涉及防线调整、粮饷分摊、将领协调，更重要的是，需要朝廷，需要崇祯皇帝的批准。

　　他不再犹豫，走到书案前，铺开专用于上奏的明黄绢纸，提笔蘸墨。这一次，他决定亲自起草，以示郑重。

　　“臣，辽东总兵官王靖远，谨奏：窃臣自受命以来，整军经武，仰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先后克复牛录、章京、萨尔浒等堡，扫清沈外围，今已进抵沈阳城南，筑垒围城，贼酋惶惧……”

　　他首先简要汇报了战况和挫败敌人诈降诱敌之计的胜利，既彰显战功，也表明局势在控制之中。

　　但笔锋随即一转：“然沈阳城高池深，虏酋皇太极亲率重兵困守，负隅顽抗。臣虽日夜督励将士，百计攻围，然贼凭坚城，急切难下。旷日持久，则师老兵疲，粮饷消耗日巨，且恐辽阳之敌伺机来援，或蒙古生变，则战局反复，前功尽弃。”

　　点明了目前的困难和潜在风险。

　　“臣思之，欲速克沈阳，除围困之外，仍需增兵助战，以厚我势，以分贼力。查蓟镇、山海关一线，经洪督师整饬，防务已固，当可抽调劲旅一部，东援沈阳。不需多，得精兵三五千即可，于臣合力攻城，或专司打援、遮护侧翼，则破贼必矣！”

　　提出了具体的请求：从蓟州、山海关防线抽调三千至五千精兵。

　　“此战若成，沈阳既复，则辽贼根本动摇，辽东大局可定。届时援军即可回防，于整体边防并无大损。然若因兵力不足，迁延不决，致使虏酋缓过气来，或招引蒙古，则辽东战火重燃，非止沈阳一城之患，乃北疆全局之危矣！臣非敢畏难推诿，实为战局计，为社稷计，冒死上陈。”

　　将调兵的利弊和紧迫性上升到关乎辽东乃至北疆全局的高度。

　　“伏乞陛下圣断，早发敕旨，调拨援军。臣当秣马厉兵，与援军同心戮力，必期早日克复沈阳，擒斩渠魁，以报陛下天恩，以雪国朝旧耻！臣无任恳切待命之至！谨奏。”

　　最后表达决心和恳切期盼。

　　奏疏写罢，王靖远仔细检查一遍，盖上了自己的总兵官印。他知道，这封奏疏送达御前，必然会引起争论。有人会认为他贪功冒进，有人会担心抽调边军导致防线空虚，更会有人借此攻讦他“拥兵自重”、“挟寇自重”。

　　但他必须提出。这是基于战场实际的最佳选择。

　　“来人。”他唤来亲兵队长，“将此奏疏，以六百里加急，直送京师通政司！同时，抄录一份，急送锦州苏先生处备案，并请苏先生以其人脉，在京中适当为此次请兵之事，做些铺垫解释。”

　　“是！”亲兵队长接过这封沉甸甸的奏疏，转身快步离去。

　　王靖远走到帐外，天色已将破晓。远处沈阳城头的火光尚未完全熄灭，像受伤野兽的眼睛，在晨曦中不甘地闪烁。

　　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奏疏已发出，他能做的，就是等待，以及在等待期间，继续加固营盘，操练士卒，保持对沈阳的压力，同时严密监视辽阳和蒙古方向的动静。

　　接下来的几天，靖远军大营显得异常平静。除了日常的巡逻、操练和继续完善防御工事，没有再组织大规模的试探或攻击。仿佛那一夜的雷霆反制后，双方都需要时间舔舐伤口，重新评估对手。

　　沈阳城也异常沉默。连续数日，城门紧闭，连日常的巡骑都很少派出，城头守军明显增多，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佟养性的诈降计失败，损失了一千多伏兵，显然让皇太极等人更加谨慎，或者，在酝酿新的阴谋。

　　王靖远乐得如此。他正好利用这段时间，让狗剩的炮兵进一步校准火炮，让赵大锤的步兵演练各种攻城战术，让石锁的斥候将沈阳外围摸得更加透彻，并不断接收从锦州苏远清处转来的后方消息和朝廷动向。

　　七天后的傍晚，来自北京的第一道信息，通过特殊渠道，先于正式圣旨，传到了王靖远手中。是苏远清设法递出的密信，内容简短：“请兵之事，朝议汹汹，反对者众，然陛下意动。洪督师亦附议支持。料三五日内，当有结果。粮械已备，静候佳音。”

　　王靖远心中稍定。崇祯皇帝意动，洪承畴支持，这就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是等待那道正式的调兵圣旨了。

　　果然，又过了两日，一队风尘仆仆的锦衣卫和兵部官员，携带着明黄圣旨，抵达了靖远军大营。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览尔王靖远所奏，沈阳围城事宜并请调援兵一节，朕已悉知。尔率部奋战，连挫敌锋，忠勇可嘉。今沈阳贼巢负固，确需增兵以厚声势，早竟全功。着蓟辽督师洪承畴，即于蓟镇、山海关兵马内，速选精壮三千，遣骁将统之，克日开赴沈阳城外，听尔调遣，合力剿贼。然朕亦嘱尔：虏势已蹙，当趁此锐气，速战速决，勿得迁延时日，空耗国力。钦此。”

　　圣旨内容，与王靖远所请基本一致，准调三千援军，归他节制。只是最后那句“速战速决，勿得迁延时日，空耗国力”，既是期望，也是压力，更是警告。

　　“臣，王靖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王靖远恭敬接过圣旨，心中大石落地。三千人，虽然不算多，但都是久驻边关的兵马，只要运用得当，足矣。

　　送走天使，他立刻召集众将。

　　“陛下圣恩，已准调蓟镇援军三千，不日即到。”王靖远目光灼灼，“援军一到，我军兵力更厚。然圣谕亦要我辈速战速决。诸位，休整期结束了。”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点在沈阳城上：“从明日起，各营按计划，开始轮番前出，对沈阳各门，尤其是东、北二门，进行持续的袭扰和火力试探！狗剩，你的火炮，要给朕把沈阳城头的鞑子，轰得不敢露头！赵大锤，步兵演练各种攻城手段，云梯、壕桥、冲车，都要熟练！石锁，你的眼睛，给我盯死辽阳和沈阳四门！”

　　“我们要让皇太极知道，大明王师，光围城是不够的。”王靖远的声音斩钉截铁，“我们要时时刻刻，提醒他，破城之日，就在眼前！援军抵达之日，便是沈阳总攻，正式开始之时！”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战意再次被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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