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谁都没有欠你的

　　第334章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无数碎片在疯狂旋转、撞击。那些女人的脸，清晰地、模糊地，交替浮现。

　　富察诸瑛，他的生母。印象已经很淡了，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带着温柔哀愁的影子，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她留给他的，似乎只有早逝带来的无尽遗憾和一份沉重的“长子”身份，一份他拼命想证明自己配得上的身份，却终究成了压垮他的执念。

　　富察琅嬅，他名义上的嫡母。记忆里的她，总是端庄、客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疏离。那份客气淡然，像一层薄冰，隔开了所有亲近的可能。他从未在她那里感受到真正的温暖，只有规矩和距离。

　　乌拉那拉·如薏，曾经风光无限、离后位一步之遥的皇贵妃。永璜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冷笑的弧度。他曾经以为她是真性情，是真对他好，甚至幻想过依靠她的力量.....可后来呢？她不过是想利用他这个“长子”的身份，增加自己在后宫生存的筹码罢了。她的一切的好，底下藏着的是算计和野心。他看错了人，也押错了宝。

　　最后，所有的碎片都汇成了一个身影——苏绿筠。

　　是那个在他幼时生病时，会守在他床边，亲手试药温的温柔纯娘娘。她的温柔是那么真切，像冬日里一缕和煦的阳光。可这份温柔，如今想来，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和.....羞耻。

　　他记起了，在那些被不如永琏、不被皇阿玛重视的日子里，苏绿筠那双总是含着包容和理解的眼睛。她会轻声细语地开解他，劝他放下执念，安心读书习武，说皇阿玛总会看到他的好。

　　可他听进去了吗？

　　没有。

　　他沉浸在“长子”的光环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失落里。

　　他把她的劝慰当成了软弱，当成了妇人之仁，当成了她无法理解他“远大抱负”的证据。他固执地认为，只有像如薏那样出身高贵的人，才能给他带来真正得到想要的。

　　他鄙夷她的淡然，觉得那是没出息。他嫉妒她对所有皇子皇女都一视同仁的贤德，觉得那是对他这个长子地位的忽视。他更恨她那份在惊涛骇浪中始终冷静持重的能力，因为那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他拼命想学富察琅嬅的尊贵和嫡母威仪，却只学来了表面的倨傲和内心的空洞；他曾被如薏的真性情吸引，试图效仿她的尊贵和人淡如菊，却落得一身狼狈和识人不明。

　　而苏绿筠，他身边最长久、最真切地给予他温情和教导的人，她那真正能立足于深宫、最终俯瞰众生的长处——那份洞察人心的智慧、那份隐忍筹谋的耐心、那份在风暴中掌控全局的冷静、那份看似柔软实则坚韧如蒲苇的心性——他一样都没学到！

　　他学到的，只有猜忌、钻营、怨天尤人，还有那份将他拖入深渊的、不合时宜的野心。

　　“呵...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袭来，永璜蜷缩起身体，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摊开掌心，刺目的猩红赫然在目。

　　他看着那抹殷红，眼神空洞。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迟来的、巨大的荒谬感。

　　他汲汲营营了一辈子，妄图攀上那遥不可及的高峰，为此不惜疏远、猜忌甚至怨恨那个真正给过他温情的人。到头来，他不仅一败涂地，甚至连自己是谁、该成为什么样的人都彻底迷失了。

　　那些影响了他一生的女人，她们的影子在他濒死的意识里交织、扭曲。她们的长处如同高悬的明月，他仰望过，却从未真正触碰。而他学到的东西，不过是在泥泞里打滚沾上的污秽，最终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永璜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撒入殿内的温润日光勾勒出一个挺拔而冷峻的身影——是永琏。

　　心中的那点微末期待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失望和自嘲。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徒劳无功，只能发出一阵压抑的呛咳。

　　永琏面无表情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玄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硬，眼神古井无波，静静地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兄长。

　　“咳咳....”永璜喘匀了气，喉头滚动，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卑微和绝望，哑声问道：“我都要死了......纯娘娘...她终究不肯......来看我一眼吗？”

　　永琏的目光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实：“纯娘娘事忙，叫我替她来看一眼。”

　　“呵——”一声破碎的苦笑从永璜干裂的唇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化不开的苦涩，眼泪再次汹涌而出：“纯娘娘……她还是恨我...恨我凉薄...恨我无情......”

　　出乎意料地，永琏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上，竟缓缓扯开了一个极淡的弧度。

　　“恨？”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会。纯娘娘不会恨你。”

　　永璜的哭声戛然而止，愕然地看向永琏。

　　永琏直视着他浑浊的泪眼，带着笑、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地砸下：“因为，不值得。”

　　“不值得为一个凉薄的人伤怀，不值得为一个无情的人伤心。”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永璜的皮囊，看到了更深的地方：“说起来，大哥，咱们都很像我们的阿玛呢。凉薄、多疑、野心勃勃。”

　　“你！”永璜被他这诛心之言刺得浑身一颤，仿佛被踩中了痛脚，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恨意和怨毒。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永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嘲讽道：

　　“你逼死兄长！果然是……凤子龙孙！好手段！好狠的心！”

　　面对这尖锐的指责和临死前的怨恨，永琏非但没有动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奈、疲惫，甚至是......一丝怜悯。

　　“逼死你？”永琏轻轻摇头：“大哥，你到死都还不明白。谁都没有欠你的。”

　　“我额娘没有欠你什么。她待你虽非亲生，却也从未苛待，你额娘的早逝，更不是她造成的。而你，在她灵前失仪，心中想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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