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屈辱的谷底与亲情的决堤

　　林念慈的出生，像打开了某个闸门，让本就不宽裕的家庭经济瞬间陷入了更深的、几乎无法逆转的窘迫。奶粉、尿布、偶尔的头疼脑热需要看病抓药……每一项对于这个家庭而言都是难以承受的、沉重的开支。林凡在码头辛苦搬运获得的那些微薄得可怜的收入，几乎是杯水车薪，常常是刚拿到手，还没捂热，就立刻变成了货架上的一罐奶粉或者诊所里的一包药粉，消失得无影无踪。入不敷出，成了这个家庭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写照。

　　玛雅的产后情绪一直不太稳定，加上这巨大的、肉眼可见的经济压力，她变得更加易怒、焦虑和不耐烦。她开始频繁地、几乎是刻薄地抱怨，抱怨林凡的无能，抱怨生活的艰难，抱怨自己当初真是昏了头才嫁给他，抱怨这看不到尽头的苦日子。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穿什么，用什么！都是崭新的、漂亮的小衣服！再看看念慈！穿的还是阿莎孩子穿剩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连件像样的、属于自己的新衣服都没有！”她抱着孩子，指着窗外偶尔走过的、穿着相对体面的小孩，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怨气。

　　“你就只能一辈子做这种又脏又累、还赚不到钱的苦力吗？就不能想想办法，找个赚钱多点的工作？哪怕去跟卡里姆好好说说，在他店里做个长期的帮手也行啊！”她的目光带着审视和不满，仿佛林凡的贫穷是他个人不努力的结果。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跟了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连自己的孩子都快养不活了！”这是最常出现、也最刺耳的指责，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地切割着林凡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和神经。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鞭子，日复一日地抽打在林凡的身上，让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何尝不想找更好的工作？他何尝不想让女儿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但语言的障碍和自身技能的缺乏，像两座沉重的大山，死死地压住他，让他看不到任何出路，喘不过气。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囚禁在狭窄铁笼里的困兽，明明能看到笼外的天空，却只能疯狂地、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栏杆，换来一次又一次的头破血流，和更深的绝望。

　　最屈辱、最彻底击垮他的一次，是念慈一岁多时，得了严重的幼儿急诊，突如其来地高烧不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哭闹不止，需要一种价格不菲的进口退烧药才能缓解。林凡翻遍了家里所有可能藏钱的角落，抖空了每一个口袋，甚至连床铺底下都摸遍了，也凑不够那个对他来说如同天文数字的药钱。玛雅抱着滚烫的、哭泣不止的孩子，急得双眼通红，像疯了一样逼着林凡去弄钱，声音尖锐得刺破耳膜：“去借！去偷！去抢！我不管你怎么做！快去！女儿要是有什么事，我跟你拼命！我烧了这房子大家一起死！”

　　林凡被逼到了绝境，精神和体力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再一次，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硬着头皮，踏进了卡里姆那间总是弥漫着各种杂货气味、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审判庭的杂货铺。店里正好有几个相熟的本地顾客在闲聊、买东西。卡里姆看到他那副失魂落魄、满脸羞惭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早已预料到的、毫不掩饰的讥讽和鄙夷。

　　他故意提高了音量，让店里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哦？我们伟大的、来自富裕中国的连襟，这是又遇到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了？怎么，连给自己亲生女儿买药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了？”他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然后，他从那个油腻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破旧钱包里，慢条斯理地、一张一张地抽出几张皱巴巴、甚至带着污渍的本地纸币，没有递给林凡，而是带着一种极致的轻蔑和侮辱性的笑容，手指一松，让它们轻飘飘地、施舍般地，散落在林凡脚边那满是灰尘和鞋印的地面上，仿佛在施舍一条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摇尾乞怜的野狗。

　　“拿去！记住咯，”卡里姆的声音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钻进林凡的耳朵，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留情的羞辱，“你和你女儿的命，现在是我赏的！是我卡里姆发慈悲赏给你们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店里那些停下交谈、正看着热闹的顾客，声音更加洪亮，充满了道德的优越感，“连自己的孩子都养不起，连生病都救不活，你算什么男人？简直是我们所有男人的耻辱！我都替你感到丢人！”

　　那一刻，林凡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都被那几张飘落的、肮脏的钞票给彻底撕裂了，碎片纷纷扬扬，散落一地。周围那些熟客投来的目光，混杂着毫不掩饰的怜悯、毫不留情的嘲笑和深入骨髓的鄙夷，像无数根烧红了的、尖锐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身上、脸上，让他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化作一缕青烟彻底消失。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指甲深深地、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渗出了殷红的血丝，却奇异般地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在极致的屈辱和为女儿求生的、卑微的本能驱使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仿佛电影慢镜头般弯下了腰，脊柱仿佛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即将断裂的“嘎吱”声。他像一只被彻底驯服的、失去了所有尊严和野性的狗，颤抖着伸出那双布满茧子和伤口的手，极其艰难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捡起了那些沾满灰尘和耻辱的纸币。纸币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指尖，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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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如同梦游般走出那家杂货铺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那个所谓的家的。当玛雅从他手中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还带着他体温和冷汗的钱时，非但没有丝毫的感激或安慰，反而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积蓄了无数能量的炸药桶，将所有的焦虑、恐惧、无助和对他的极致鄙视，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她将哭得几乎脱力的孩子猛地塞给闻声过来的萨米，像一头彻底疯狂的、失去了理智的母兽，红着眼睛扑向林凡，用拳头疯狂地捶打他的胸膛、肩膀，用指甲狠狠地抓挠他的脸和脖子，留下道道血痕，用最恶毒、最肮脏的语言声嘶力竭地辱骂他：

　　“废物！没用的废物！你让我丢尽了脸！你让我的女儿也跟着你丢脸！你怎么不去死！你就该死在那个码头上！被货包砸死！被海水淹死！！”

　　她嘶吼着，哭泣着，将林凡狠狠地推搡到冰冷的、粗糙的墙角，拳头和咒骂如同雨点般落下，直到自己精疲力竭，瘫坐在地上，只剩下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林凡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抬手遮挡一下，只是机械地、麻木地蜷缩起身体，任由她打骂，仿佛那具正在承受暴力的身体已经不是他自己的。脸上、脖子上火辣辣地疼，但远比不上心里的万分之一。他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缓缓滑坐到肮脏的地面上，目光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呆呆地看着被萨米抱在怀里、依旧因为不适而微弱哭泣、抽搐的女儿。那一刻，一个清晰而强烈的、想要逃离这一切的念头，像黑暗中突然燃起的鬼火，第一次如此明确、如此不可抑制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窜了出来，疯狂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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