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死的沉寂与最后的凝视

　　在林念慈两岁生日那天，林凡做了一件在他自己看来极其“大胆”的事情。他利用在码头搬运时，从牙缝里、从极其微薄的伙食费中，偷偷攒了很久、像做贼一样藏在鞋底层层破布下的一点可怜的私房钱，绕远路去了一个稍大点的集市，在一个杂货摊前徘徊了很久，最终精心挑选了一个小小的、塑料的、一按按钮就会发出单调却欢快音乐的玩具娃娃。他想给女儿一个生日的惊喜，想看到她那双酷似玛雅的大眼睛里，能因为这份来自父亲的、笨拙的礼物而绽放出开心的、纯净的光芒，哪怕只有一瞬间。

　　晚上，当一家人草草吃过和往常并无不同的、简单的晚餐后，林凡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从身后拿出了那个用旧报纸勉强包着的玩具。他笨拙地按下那个小小的开关，顿时，刺耳却充满童真的音乐声在沉闷的房间里响了起来。念慈被这新奇的声音吸引，睁大了那双乌溜溜的、清澈的眼睛，好奇地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咿咿呀呀地想去抓那个色彩鲜艳的娃娃。

　　就在这时，玛雅却猛地伸出手，一把将玩具从林凡手中夺了过去。她皱着眉头，像检查什么可疑物品一样，仔仔细细地翻看着这个廉价的塑料娃娃，脸上瞬间布满了阴云，眼神锐利得像两把刀子。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厉声质问，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原本还有一丝温馨假象的空气，“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我……我给念慈买的……生日礼物。”林凡小声地回答，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残存的、微弱的期待，希望这能缓和一下气氛。

　　“你哪来的钱？”玛雅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鹰隼般锐利，紧紧地、死死地盯住他，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他内心所有的秘密，“你是不是又偷偷藏钱了？好啊你林凡！我和女儿在这里省吃俭用，一块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用！你居然敢背着我藏私房钱！去买这种没用的、浪费钱的垃圾！”

　　她根本不听林凡任何苍白无力的、试图解释这只是他一点点省下来的钱，只是想让孩子高兴一下的解释。她一口咬定他隐瞒了收入，损害了家庭的整体利益，这种行为是对她和这个家的背叛。积压已久的怨气、生活的艰辛、对未来的彻底绝望，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对于林凡这种“脱离控制”行为的愤怒，在这一刻如同沉睡的火山般彻底爆发了。她像疯了一样，将那个还在发出刺耳、欢快音乐的玩具娃娃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摔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然后用脚发疯似的、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恨意去踩踏、去碾磨，直到它变得粉碎，塑料碎片四溅，那短暂的、虚假的欢快音乐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的狼藉！

　　“让你藏钱！让你买这些没用的东西！让你骗我！！”

　　她一边歇斯底里地哭骂着，一边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上来，对蜷缩在墙角、仿佛已经失去所有生气的林凡拳打脚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狠、暴戾，仿佛要将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痛苦，都发泄在这个她眼中无能、懦弱、此刻更是“背叛”了她的男人身上。林凡被她死死地按在墙角，没有反抗，甚至连护住自己要害的本能动作都变得迟缓而无力，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像一具早已没有知觉的沙袋。

　　两岁的念慈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暴力和恐惧的恐怖场景吓坏了，愣了几秒后，“哇”地一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小脸涨得通红，充满了惊恐和不解。孩子那纯粹而响亮的哭声，像最后一把钥匙，猛地、彻底地打开了林凡心中某个早已锈蚀、紧闭的、藏着最后一点温热情感的闸门。他看着地上那些被踩得稀烂、他偷偷期待能换来女儿一笑的彩色塑料碎片，看着女儿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涕泪横流的小脸，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眼神里只剩下纯粹憎恨、与他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女人……

　　他突然间，奇异般地，感觉不到身体上的任何疼痛了，也感觉不到那熟悉的愤怒和刻骨的屈辱了。心中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的虚无。仿佛所有的情绪、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抽空、碾碎、化为齑粉，随风消散了。他的内心，变成了一片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绝对的荒原。

　　他默默地、摇摇晃晃地，用手支撑着墙壁站了起来，用手背机械地擦掉嘴角渗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迹。他没有看瘫坐在地上、依旧在哭泣和咒骂的玛雅一眼，也没有去抱那个伸着小手、哭喊着“妈妈”、渴望安抚的女儿。他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和生气的、真正的行尸走肉，踉跄着走到外间，重重地坐在那张他睡了无数个夜晚的、破旧不堪、弹簧都已经失效的沙发上。他蜷缩起来，双臂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地埋了进去，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失去了一切意义的石头雕塑，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

　　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彻底地，完完全全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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