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新雏

　　马车驶回清晏殿时，已近午时。

　　车驾径直行至内殿门前，云香抱着依旧有些怯生生的赵招娣先下了车。

　　吴怀瑾才在云袖的搀扶下，略显疲惫地踏下车辕。

　　“殿下，您快些进去歇着。”

　　云袖心疼地低语，搀扶他的手微微用力。

　　云香将小招娣抱了进去，暖阁内陈设简洁却干净温暖，与永宁坊那破败潮湿的屋子天差地别。

　　小招娣被放在铺着软垫的榻上，她蜷缩着脚趾，不敢踩那看起来过于干净的地面。

　　他对着局促不安的小招娣，努力牵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声音放得极轻：

　　“以后，你就暂时住在这里，可好？”

　　小招娣看着他，细声细气地“嗯”了一声，。

　　“云香，”

　　吴怀瑾转向侍立一旁的云香，

　　“带她去梳洗一下，换身干净衣裳。再让小厨房准备些易克化的点心粥品送来。”

　　“是，殿下。”

　　云香柔声应下，上前牵起小招娣的手，

　　“来，小招娣，跟姐姐去洗个香喷喷的澡，换上新衣服好不好？”

　　小招娣犹豫地看了一眼吴怀瑾，见他对自己微微颔首，这才怯生生地任由云香牵着，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去了。

　　待她们离开，吴怀瑾脸上那强撑着的温和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

　　云袖悄无声息地端来一盏温热的参茶，小心地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轻声道：

　　“殿下，用些参茶提提神吧。您今日太过劳累了。”

　　“无妨。”

　　他放下茶盏，声音带着倦意，

　　“那孩子……看着着实可怜。”

　　云袖闻言，眼中也流露出怜惜之色：

　　“是啊，殿下仁心。那赵家……唉，若非殿下亲至，恐怕……”

　　就在这时，内殿帷幕的阴影处，一道玄色身影无声凝实。

　　戌影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姿态恭顺如磐石。

　　“主人。”

　　她的声音沉闷传来，

　　“赵大已移至慈幼局，太医正在施救，性命应可无虞。”

　　“嗯。”

　　“看好那边，有任何进展，即刻回报。”

　　“是。”

　　戌影领命。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云香领着梳洗一新的小招娣回来了。

　　洗净了脸上的污渍，换上了一身云香找来的、虽然略大但干净柔软的浅粉色细棉衣裳，小招娣仿佛变了个人。

　　尤其那双眼睛，洗去泪痕后，愈发显得黑亮纯净，像两汪未经世事浸染的清泉。

　　只是她依旧有些怯生生的，小手紧紧抓着云香的衣角，亦步亦趋地跟着。

　　吴怀瑾看着她，目光温和，朝她招了招手：

　　“过来。”

　　小招娣迟疑了一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到吴怀瑾面前，低着头，不敢看他。

　　吴怀瑾没有急着问她什么，只是对云香道：

　　“点心可备好了？”

　　“备好了，殿下。”

　　云香连忙将一旁小几上的一碟精致荷花酥和一碗熬得烂烂的鸡丝粥端了过来。

　　小招娣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了过去，偷偷咽了口口水，却又不敢伸手。

　　吴怀瑾拿起一块荷花酥，递到她面前，声音柔和：

　　“饿了吧？尝尝看。”

　　小招娣看着近在咫尺的点心，先是小口地咬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再也顾不得害羞，小口却飞快地吃了起来。

　　他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

　　“招娣，昨日在家里，可还见过……其他小动物？比如，小老鼠？”

　　正埋头吃点心的招娣动作猛地一顿，小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戳破了什么秘密，细声嗫嚅道：

　　“没……没有……”

　　她的反应，虽极力掩饰，却如何能逃过吴怀瑾的眼睛。

　　他没有追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又将她面前那碗鸡丝粥推近了些：

　　“慢点吃，别噎着。以后在这里，想吃什么，就跟云香姐姐说。”

　　小招娣偷偷抬眼看了看他，见他似乎不再追问，这才稍稍放松下来，小声说了句：

　　“谢谢……殿下。”

　　然后继续小口地喝起粥来。

　　吴怀瑾正由云袖伺候着笔墨，准备练字静心。

　　他今日穿着一身月白暗云纹常服，墨发用青玉簪松松挽起，脸色依旧苍白，执笔的手指修长却缺乏血色。

　　云袖跪坐在一旁，挽起袖口，露出一截凝霜皓腕，动作轻缓地研墨，神态温婉专注。

　　云香则安静地侍立在暖阁门口，目光柔和地落在小招娣身上，偶尔对她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

　　殿内一片静谧，只有墨锭与砚台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吴怀瑾并未立刻落笔，他的目光似乎落在宣纸上，神识却分出一缕，悄然笼罩着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

　　他能感觉到，那丝与地脉隐隐共鸣的奇异波动，在小招娣身上持续存在着，如同平静湖面下微不可察的暗流。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她自然流露出这种能力的契机。

　　就在这时，暖阁角落靠近墙根的地方，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声音很小，若非刻意去听，几乎会被忽略。

　　云袖和云香似乎都未察觉，依旧各司其职。

　　但蜷在软垫上的小招娣，耳朵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她原本望着窗外的目光收了回来，下意识地转向那处墙根，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光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吸引。

　　吴怀瑾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向那边，只是仿佛随口般，用极其温和、不带任何压迫感的声音问道：

　　“招娣，可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小招娣吓了一跳，像是做坏事被抓包一样，猛地收回视线，小手紧张地揪住了衣角，低下头，细声否认：

　　“没……没有……”

　　吴怀瑾放下笔，缓缓转过头，看向她。

　　他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无妨，听到了便听到了。这宫里地方大，有些小东西跑来跑去，也是常事。”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轻柔，带着一丝引导，

　　“它们……可是在说什么？”

　　小招娣抬起头，对上他那双深邃却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责怪，没有探究，只有一片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平静。

　　她紧绷的小身子微微放松了一些，犹豫了许久，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嗫嚅道：

　　“它们……它们在说……‘饿’……”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不确定和一丝本能的恐惧，仿佛泄露了什么天大的秘密。

　　吴怀瑾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反而顺着她的话，温和地问道：

　　“哦？那它们……可有说哪里能找到吃的？”

　　小招娣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

　　然后她再次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处墙根，仿佛在倾听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极小幅度地指了指窗外庭院的方向，声音细若蚊蚋：

　　“……外面……假山……石头下面……有……有好心人……掉的点心渣渣……”

　　她说完，立刻又低下头，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小手紧紧攥着衣角，不敢再看吴怀瑾。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云袖研墨的动作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和云香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但都极有分寸地没有出声。

　　吴怀瑾静静地看着小招娣，目光深沉。

　　假山石下的点心渣？

　　这绝非一个五岁孩童，尤其是刚入宫、对地形全然陌生的孩童能凭空想象出来的。

　　她的话语，她的反应，尤其是那下意识“倾听”的姿态，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

　　她真的能听懂，并且能与那些生活在阴影缝隙中的鼠类交流！

　　这天赋，比预想的还要直接，还要……有价值。

　　他缓缓站起身，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到小招娣面前，蹲下身，与她平视。

　　这个动作似乎让他有些不适，他几不可察地吸了口气，才维持住平稳的语调，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浅笑：

　　“招娣很厉害，能听懂它们说话。”

　　他的肯定，像是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小招娣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吴怀瑾伸出手，并非去碰触她，而是极轻地拂过她刚刚指着窗外的方向，语气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鼓励：

　　“以后，若是再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或是……觉得害怕的事情，都可以悄悄告诉本王，或者告诉云香姐姐，好不好？”

　　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小招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苍白却俊美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温和的、带着鼓励的笑意，只觉得这个大哥哥和以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不会因为她的话而觉得她奇怪，不会骂她是“妖怪”，反而夸她厉害……

　　一种混杂着依赖、信任与巨大委屈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的眼圈瞬间红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用力地点着头，带着哭腔“嗯”了一声。

　　吴怀瑾看着她汹涌而出的眼泪，没有安慰，也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细小的抽噎，他才对云香示意了一下。

　　云香连忙上前，用柔软的绢帕轻轻为小招娣擦去眼泪，柔声哄道：

　　“不哭了，乖，殿下夸你呢，这是高兴的事。”

　　吴怀瑾这才重新站起身，因蹲得久了，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云袖立刻上前扶住他。

　　“带她下去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吴怀瑾对云香吩咐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是，殿下。”

　　待她们离开，吴怀瑾缓缓踱步回到书案后，重新坐下。

　　他并没有继续练字，只是看着方才小招娣指过的窗外方向，眼神幽深难测。

　　鼠语者……

　　他轻轻敲击着桌面。

　　这能力若是运用得当，将会是一张遍布皇城每个阴暗角落的情报网。

　　只是，这“幼鼠”还太小，太脆弱，需要精心喂养，让她彻底习惯这清晏殿的“巢穴”，心甘情愿地为她的“饲主”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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