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响与余烬

　　灰烬星的天空，永远是一块褪了色的肮脏画布，被终年不散的放射性尘霾涂抹成令人窒息的暗黄色。两颗黯淡的卫星，像垂死病人眼眶里浑浊的眼球，有气无力地悬挂在天幕上，投不下什么像样的光亮。

　　林珩所在的“先锋号”前哨站，是这幅绝望画卷上一个几乎要被擦掉的墨点。金属墙壁上满是腐蚀的疤痕和撞击的凹痕，大多数区域的照明已经永久熄灭，只有中央实验室里，还顽强地透出几缕惨白的光。

　　实验室内部更像是一个高科技的坟场。各种断裂的线缆从天花板垂落，如同枯萎的藤蔓。废弃的仪器设备堆积在角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实验室中央那个由废弃跃迁引擎线圈改造而成的“谐振腔”，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表面不时窜过一丝微弱的蓝色电弧。

　　林珩，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和研究员特有的专注与疲惫。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肘部磨损严重的旧制服，正死死盯着面前光屏上瀑布般流泻的数据。

　　“……频率偏移0.003赫兹……背景纹路噪声水平超出阈值百分之四百七十……”光屏上刺眼的红色警告字符不断闪烁，映照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

　　“只差一点……只要能稳定住这个谐振峰……”他喃喃自语，修长的手指在布满污渍的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试图将那桀骜不驯的、被称为“宇宙纹路”的背景能量频率，束缚在谐振腔内部。

　　这是他三年来第一千九百四十七次尝试。也是资源耗尽前的，最后一次。

　　“警告：能量梯度超出安全边界。谐振腔结构完整性正在下降。”冰冷的电子女声毫无感情地播报着。

　　“闭嘴！”林珩低吼一声，猛地将最后一个备用能源棒插入接口，“给我……稳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场实验的风险。宇宙纹路，据旧时代记载，是构成物质、能量、信息的基本框架，是世界的源代码。捕捉并理解它，是人类文明重返星海的关键。但这过程，无异于在悬崖边跳舞。

　　“嗡——！”

　　谐振腔发出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表面的蓝光骤然转为不祥的猩红色，整个腔体开始剧烈震动。

　　“不！不对！”林珩瞳孔猛缩，伸手想要切断能源。

　　太迟了。

　　一股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仿佛来自宇宙本身初生时的尖啸，猛地从谐振腔中爆发出来！无形的能量冲击波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林珩的胸口。

　　“咔嚓！”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身体被抛飞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然后滑落在地。视野瞬间被黑暗和剧痛吞噬，耳边只剩下设备连环爆炸的轰鸣和金属扭曲的哀鸣。

　　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下，模糊了他的左眼。他试图呼吸，却感觉肺部像破风箱一样漏气。更让他心头冰凉的是，他看见一截被炸飞的、锋利的金属支架，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切过了他的左臂肘部以下。

　　没有立刻感觉到疼痛，只有一种诡异的、轻飘飘的失落感。

　　他倒在自己的血泊中，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迅速熄灭。最后的念头是自嘲：“果然……还是……失败了啊……”

　　然而，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刹那，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濒死状态下才能激发的、更本质的感知。

　　实验室的中央，在那已经扭曲炸毁的谐振腔残骸上方，空间本身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个……“东西”，从中浮现在现实维度。

　　它看起来像是一个由无数精密绝伦、不断生灭的发光几何线条构成的破碎圆环，只有巴掌大小，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它散发着古老、苍茫、同时又蕴含着无法想象秩序的气息。

　　【检测到适格者生命体征濒临终止……】

　　【意识波动频率符合‘基石’协议最低标准……】

　　【开始强制绑定……】

　　一段并非通过声音，而是直接在他意识最深处响起的“信息流”，冰冷、客观，不带任何感情。

　　林珩已经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感受着那破碎的星环虚影，化作一道温暖的光流，汇入他的眉心。

　　紧接着，海量的、完全无法理解的信息碎片，如同宇宙大爆炸般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炸开！那不是文字，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更底层的、关于“结构”、“组合”、“分解”的规则和公式。他仿佛一个偶然跌入国家图书馆的文盲，被无数知识的洪流淹没，却一个字也不认识。

　　“轰！”

　　前哨站严重变形的大门，被一股蛮力从外部强行炸开。呛人的烟尘中，几个穿着杂乱拼凑的护甲、手持粗劣改造枪械的身影冲了进来。他们是“拾荒者”，灰烬星废土上如同鬣狗般的掠夺者。

　　“妈的！搞出这么大动静，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一个缺了颗门牙、头戴破旧风镜的瘦高个啐了一口，踢了踢脚边的金属碎片。

　　“看！那里还有个活的！”另一个身材肥胖、脸上带着刀疤的女人，用枪口指向倒在血泊中的林珩。

　　他们的头领，一个脸上带着交叉疤痕、身材魁梧的光头大汉，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实验室，最后落在林珩身上，特别是他那只齐肘而断、血流如注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光芒。

　　“啧，还是个研究员？看样子是实验搞砸了。搜一下，看看有没有值钱的芯片或者没坏的零件。”光头头领挥了挥手，自己则大步走向林珩，从腰间抽出一把带着锯齿的匕首，“这小子没用了，送他上路，免得痛苦。”

　　光头狞笑着，蹲下身，匕首朝着林珩的咽喉抹去。

　　死亡的寒意瞬间刺激了林珩近乎停滞的神经。

　　“不……”

　　求生的本能，与脑海中那些疯狂流转的、关于“金属”、“结构”、“聚合”的陌生信息碎片，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抬起了仅存的右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按在了身边一截断裂的、暴露着线缆的金属操作台残骸上。

　　——编译！

　　一个清晰的意念，如同本能般迸发。

　　下一刻，奇迹发生了。

　　那冰冷的、死寂的金属残骸，仿佛突然被赋予了生命！它瞬间“融化”成一股银亮的液态金属流，沿着林珩的右臂盘旋而上，速度极快！这股金属流迅速覆盖到他左臂的断口处，延伸、塑形、凝固……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光头头领的匕首即将触碰到林珩喉咙皮肤的前一刻，他惊恐地看到，这个本该立刻死去的残废研究员，其左臂断口处，已然被一支结构略显粗糙、但线条流畅、泛着冷冽金属光泽的义肢所取代！

　　林珩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瞳孔深处，似乎有无数细微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蓝色光丝一闪而过。

　　他抬起新生的、冰冷的金属左臂，五指张开，精准而有力地，一把攥住了距离他喉咙只有几厘米的匕首刃身！

　　“锵！”

　　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光头头领脸上的狞笑彻底僵住，转化为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拼命想要抽回匕首，却发现对方那只金属手掌的力量大得惊人，纹丝不动。

　　“怪……怪物！！”他失声尖叫，声音因恐惧而变调。

　　林珩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仿佛蕴含着数据风暴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入侵者。他的大脑还在因信息过载而嗡嗡作响，身体依旧虚弱，但一种全新的、名为“可能性”的力量，已经在他指尖流淌。

　　生存，还是毁灭？

　　答案，似乎已经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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