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归乡之路

　　穿梭机脱离摇篮外围的接驳港，滑入熟悉的星际航道。舷窗外，巨大的黑色环状结构渐渐远去，化为星空背景中一个温柔的剪影。林珩坐在驾驶席上，设定好跃迁坐标后，靠进座椅，闭上了眼睛。

　　灰烬星。

　　这个地名在他心中回荡，如同古老钟声。距离他最后一次离开，已经过去了……多少年了？在经历了终末之眼决战、永恒回廊崩塌、环心大厅签署协议这一系列足以压缩感知时间的巨变后，他对“年”的概念变得模糊。

　　但有些东西不会模糊。

　　穿梭机进入自动驾驶模式，林珩调出个人终端里封存已久的档案。最顶端的文件夹标题是：【灰烬星·曙光镇废墟勘探报告（初版）】。日期是……他第一次离开灰烬星后第三个月。

　　报告里的照片触目惊心：焦黑的土地，扭曲的建筑残骸，辐射指数超标的警告标识。还有一张集体合照——灰烬星幸存者的第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人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眼中都有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雷克站在最前排，咧着嘴傻笑；年轻的李星还带着书生气；莎拉那时还是个沉默寡言的数据记录员。

　　林珩的手指划过照片上那些面孔。有些人后来在星港棋局中牺牲了，有些人在深渊回响里失踪了，还有些人……在万邦归流后选择了平静的生活，留在了希望星或晨曦星系的其他殖民星球。

　　活下来的人，如今散落在星海各处。

　　而死去的人，连墓碑都没有。

　　穿梭机完成第一次跃迁，进入一片相对平静的星区。这里靠近灰烬星所在的“边缘星域”，曾经是宇宙的遗忘角落，现在因为火种同盟的扩张和维度帷幕的生成，开始有了零星的勘探站和贸易航线。

　　通讯频道传来请求接入的信号——是来自火种同盟边境巡逻队的识别询问。

　　“身份编码：LS-001。权限：维度守望议会·秩序之席。”林珩平静回应。

　　短暂的静默后，通讯那头的声音变得肃然起敬：“向您致敬，林珩议长。航线已清空，需要护航吗？”

　　“不用，只是私人行程。”

　　“明白。灰烬星区域已被标记为‘文明遗址保护区’，目前由掘金者公会第三勘探队负责基础维护。需要通知他们接待吗？”

　　“不必打扰。我自行前往。”

　　“祝您旅途平安。”

　　通讯结束。林珩能想象到那个年轻巡逻队员放下通讯器后，向同伴激动描述“见到了活着的传奇”的样子。他微微摇头。传奇？他只是一个想回家看看的工程师。

　　第二次跃迁。第三次。

　　灰烬星所在的星系终于出现在导航星图上。那颗曾经被战火和辐射摧残的星球，如今从远处看去，呈现一种奇异的“愈合感”：大气层不再是浑浊的黄色，而是透出淡淡的蓝；地表的大片焦黑被新生的苔藓类植被覆盖，呈现出斑驳的绿意；海洋虽然依旧死寂，但边缘出现了简单的微生物群落。

　　生态修复工程生效了。这是火种同盟成立后，艾萨拉亲自推动的第一批“生命复苏项目”之一。虽然距离完全恢复还早，但至少，这颗星球不再是一具彻底的尸体。

　　穿梭机进入大气层，熟悉的震颤传来——灰烬星的重力井依旧有些不稳定。林珩手动操控，绕过几个残余的辐射云团，降低高度，飞向记忆中的坐标。

　　曙光镇。

　　或者说，曙光镇曾经存在的地方。

　　穿梭机悬停在百米空中。林珩透过舷窗向下望去。

　　废墟还在。那些焦黑的建筑框架，扭曲的金属梁，破碎的混凝土板……依然沉默地躺在那里，如同巨大而痛苦的伤疤。但伤疤周围，已经长出了新绿——是一种经过基因改造的“辐射吸收苔藓”，顽强地在瓦砾缝隙中蔓延，开出细小的紫色花朵。

　　更远处，原本是镇外荒野的地方，立起了一座简单的纪念碑。碑身由当地的岩石打磨而成，形状像一支指向天空的火炬。碑前摆放着一些新鲜的花束和手工制品——显然，有人来过。

　　林珩降落穿梭机，走出舱门。

　　空气比他记忆中清新了许多，虽然依旧带着淡淡的金属和尘埃气味。他走向纪念碑，看到了碑上的铭文：

　　纪念灰烬星所有逝者

　　及在此点燃第一簇火种的人们

　　愿长夜终尽，黎明永存

　　——火种同盟 立

　　落款日期是《宇宙协议》签署后的第七天。

　　林珩在碑前静立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向废墟深处。

　　每一步都踩在回忆的碎片上。这里是老仓库，他曾在里面拆解报废机械，拼凑出第一台能用的净水器。那里是临时医院，莎拉曾在那里用有限的药品救下十几个孩子。更远处是当初的指挥所，雷克在那里吼着分配任务，而他则在角落里熬夜计算星环的数据……

　　他走到一处半塌的建筑前。那是他的“工作室”——一个用废弃运输舱改造的小空间。门已经不见了，他弯腰走了进去。

　　内部比他记忆中小很多。工作台上积了厚厚的灰尘，但台面上还放着一些未完成的小零件：一个齿轮，半截电路板，一个手工打磨的金属轴承。都是他当年离开时来不及带走的东西。

　　林珩拿起那个齿轮，轻轻吹去灰尘。金属表面还留着他手工切割的痕迹，粗糙，但精确。他能回忆起打磨它时的专注——那是绝望中唯一的锚点，用机械的确定性对抗世界的混乱。

　　他将齿轮放回原处，环顾这个小小的空间。然后，他做了很久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找了块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来，闭上眼睛。

　　没有思考，没有计划，没有编译，没有责任。

　　只是……存在。

　　在这个一切开始的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

　　时间缓缓流逝。外面风声呜咽，苔藓在缝隙中生长，遥远的天空中，一艘同盟的生态监测船缓缓飞过。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

　　林珩睁开眼。

　　一个穿着掘金者公会制服、满脸风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老式的探测仪。他看到林珩，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瞪大。

　　“林……林珩先生？！”

　　林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是我。你是公会勘探队的？”

　　“是、是的！我是铜须元老派来的第三勘探队队长，我叫石锤。”男人激动地有些语无伦次，“他们说您可能会来，但没想到……我正好在附近做常规辐射检测，探测仪突然显示这里有高能量生命反应……我还以为是什么异常现象……”

　　林珩微笑：“我只是个访客，不用紧张。”

　　石锤稳了稳情绪，走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陋的空间：“这里就是您当年工作的地方？公会档案里有记载，说曙光镇的幸存者就是在这里，用一堆废铁拼出了第一台能与星环共鸣的装置……”

　　“没那么传奇。”林珩摇头，“只是一次绝望的尝试。运气好，没炸死自己。”

　　石锤却肃然起敬：“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尤其是在那种环境下。我参与过公会很多次上古遗迹勘探，知道在废墟里寻找希望是什么感觉。”他顿了顿，“其实……我也是灰烬星出身。”

　　林珩看向他。

　　“我是第二批移民的后代。”石锤解释道，“我父母在您离开后第三年，跟着公会的救援船来到灰烬星，参与初期重建。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后来加入了公会。小时候，我经常在这片废墟里玩，听老人们讲当年的故事。”

　　他指向外面：“那座纪念碑，就是我们这些‘灰烬二代’和后来的移民一起筹款建的。每年星环议会成立纪念日，都会有人来这里献花。大家都记得。”

　　林珩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他以为灰烬星的故事早已被星海的宏大叙事淹没，却没想到，在这里，依然有人传承着记忆。

　　“谢谢你。”他轻声说。

　　石锤挠挠头：“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没有你们当年的坚持，就没有现在的火种同盟，没有维度协议，我们这些人……可能早就死在某个轮回里了。”

　　两人走出工作室，站在废墟间。夕阳正在落下，将焦黑的废墟和新生的苔藓染成温暖的金红色。

　　“林珩先生，”石锤突然问，“您现在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是什么感觉？”

　　林珩沉默片刻。

　　“像是看着自己已经愈合的伤疤。”他缓缓说，“不痛了，但记得曾经痛过。而且知道，这道伤疤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提醒着你脆弱过，也提醒着你愈合的能力。”

　　石锤似懂非懂地点头。

　　“对了，”林珩想起什么，“我听说公会在这里有长期研究项目？”

　　“是的！主要是生态修复和上古辐射残留研究。”石锤兴奋起来，“我们在废墟深处发现了一些有趣的辐射变异样本，还有……一些疑似‘前纪元’文明留下的痕迹。很微小，但存在。”

　　“前纪元？”林珩皱眉。

　　“就是灰烬星被摧毁前的文明。不是我们这批幸存者，是更早的、原生的文明。”石锤压低声音，“根据公会地质勘探，灰烬星在遭遇战火前，曾经有一个发展程度不低的工业文明。但他们在某次全球冲突中自我毁灭了，只留下一些深层地下的遗迹片段。我们怀疑……他们可能接触过某种‘上古遗物’，甚至可能触发过星环的雏形。”

　　这个信息让林珩心中一动。灰烬星的灾难，他一直认为是宇宙战争波及的结果。但如果这颗星球本身就有复杂的过去……

　　“有具体发现吗？”

　　“有一些刻在深层岩层里的符号，与星环纹路有微弱的相似性。还有几处能量异常的‘静默点’，常规探测器无法深入，但生命星环的共振扫描显示……下面有东西。”石锤看着他，“公会本来打算等卡琳娜女士苏醒后，请她协助勘探。但现在您来了……”

　　林珩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想让我用秩序星环的力量，尝试探测那些‘静默点’？”

　　石锤点头：“只是初步扫描，确认是否有危险性。如果安全，公会想申请正式的考古许可。”

　　林珩思考着。秩序星环的力量本质是“定义”与“编译”，对于探测未知结构确实有帮助。而且，如果灰烬星真的埋藏着前纪元的秘密，或许能提供关于星环起源、甚至缔造者联盟的更早期线索。

　　“带我去看看。”他做出决定。

　　石锤立刻带路。两人穿过废墟，来到一片相对平坦的区域。这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不同，但林珩一踏上去，就感觉到了异样——基石星环在他体内产生了微弱的共鸣脉动，仿佛在回应地底深处的某种东西。

　　“就是这里。”石锤指着脚下，“我们向下钻探了三百米，遇到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能量屏障。不是护盾，更像是……某种‘概念性封锁’。”

　　林珩蹲下身，将手按在地面上。土黄色的秩序之力如涟漪般渗入大地。

　　感知向下延伸。

　　岩石层，土壤层，古老的建筑地基，辐射污染区……继续向下。

　　在三百二十米深处，他的感知触碰到了一层“薄膜”。那薄膜没有实体，却拒绝一切探测。秩序之力试图定义它，却像水流碰到玻璃般滑开。

　　但林珩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这层薄膜的“拒绝逻辑”，与他曾经在时空星环试炼中遇到的某些“上古协议锁”高度相似。

　　这意味着，下面的东西，很可能与缔造者联盟有关。

　　他加强力量输出。基石星环光芒流转，这一次，他不再试图强行穿透，而是尝试“共鸣”——发出一个简单的、星环持有者通用的识别信号：九环交织的几何图案。

　　薄膜震颤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如同花朵绽放般，向两侧分开。

　　一个垂直向下的、光滑如镜的通道出现在感知中。通道深处，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芒。

　　“打开了！”石锤看着探测器上突然出现的通道读数，激动道。

　　但林珩的表情却更加凝重。因为他感知到，通道尽头，不是一个遗迹，也不是一个设施。

　　而是一个……“房间”。

　　一个完全由乳白色光芒构成的、空无一物的房间。

　　房间中央，悬浮着一枚星环。

　　但不是九枚中的任何一枚。

　　那是一枚纯白色的星环，表面没有任何纹路，光滑如镜，反射着周围的一切。

　　它静静悬浮在那里，仿佛已经等待了无数岁月。

　　林珩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代行者在最初见面时说过的一句话：

　　“九枚星环，对应宇宙的九个基本面。”

　　他当时以为“九”就是全部。

　　但现在，第十枚星环，出现在他故乡的地下。

　　纯白，无纹，如同……空白画布。

　　又如同，所有颜色的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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