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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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是沐浴后来的,周身犹带着温热水汽,玄色常服的袍角拂过冰凉殿阶,不经意间洇开些许深色的潮意。

  姜止樾并未使人通传,行至殿门处,夜风裹着一丝极细的啜泣声,如游丝般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康意脚步微顿,面上掠过一丝讶然,压低嗓音:“陛下,这……”

  姜止樾恍若未闻,只将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双手负于身后,大步迈过门槛。

  赵婕妤眼中慌乱一闪而过,旋即强自镇定,敛衽下拜,身姿如弱柳扶风:“千晗恭迎表哥。”

  皇帝上前两步,虚虚一扶:“起来罢。”目光落在她犹带湿痕的眼角与微微泛红的鼻尖,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因何在此啼哭?”

  赵婕妤就着他的手势起身,抬眸时,眼中水光潋潋,更添楚楚之态。

  她未语先噎,似有万般委屈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颤声道:“表哥容禀……千晗并非不知礼数之人,实是心中惶恐难安。皇后先前前番赏赐的那尊羊脂白玉观音……千晗素日里晨昏供奉,不敢有丝毫怠慢。方才……方才千晗不过想以软帛拂拭尘埃,指尖才轻轻碰触,那观音……竟骤然裂作数段!”

  “千晗当时便骇住了……那玉碎之声,清脆得吓人。这……这毕竟是皇后所赐祥瑞之物,如今在千晗宫中无端碎裂,千晗唯恐……唯恐这是上苍示警,或是冲撞了什么,于千晗自身无妨,可若伤及腹中皇嗣……”

  语至末尾,已是泣不成声,一只手不自觉地护住微隆的小腹。

  姜止樾静静听着,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只在她提及皇后时,眼睫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侧首,瞥向身侧的康意。

  康意会意,立刻上前半步,躬身温言道:“婕妤莫要过于惊惶,伤了身子反为不美。这器物损毁,有时确是因年久或本身暗瑕所致。不知那碎了的观音像现在何处?可否容奴才上前验看一番,或能看出些端倪。”

  赵婕妤忙止了哭泣,连连点头,转向身侧,“青絮,快去!将收在东次间多宝格旁那只填漆戗金方盒取来。动作轻些,里头碎片我已命你小心收拣,一片都莫要遗漏了。”

  青絮低声应了,快步转入内室。不过片刻,便捧着一只约一尺见方的华美锦盒出来。

  盒盖揭开,里头铺着素锦,一堆大小不一的碎玉片静静躺着,在烛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凌乱的光泽,那观音慈悲的面容已四分五裂,徒留残躯。

  康意趋近,借着明亮的灯光,仔细检视那些棱角分明的碎片。

  殿内一时只闻他翻动碎玉的细微声响与赵婕妤压抑的抽噎。

  约莫过了一盏茶工夫,康意将碎片放回,转身回禀,声音平稳:“陛下,奴才细看了。这观音像断裂之处,碴口确有些特异,不似全然自然的崩裂。然则,单凭这些碎片,实在难以断定究竟是烧制时胎体内隐了暗伤,年深日久承不住力而突然溃散,还是……另有缘故。”

  他顿了顿,补充道,“玉器娇贵,冷暖骤变,或是先前已有极细微的裂璺未曾察觉,皆有可能。”

  赵婕妤见康意查验半晌,并未立刻说出什么不利皇后的铁证,心下稍定,那股不甘与急于扳回一城的念头却又涌了上来。

  她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眼角,泪水复又盈眶:“康公公见多识广,说得在理……千晗何尝不愿相信只是意外?可……可这毕竟是中宫所赐之物,如今碎成这般模样,传扬出去,叫六宫上下如何作想?”

  她声音愈发哀戚,一只手轻轻抚上腹部,“若真是天命示警,千晗自当茹素诵经,为孩儿祈福消灾……怕只怕……是有人存了阴私心思,借此物行那魇镇诅咒之事,要害千晗与这未出世的皇儿……”

  “主子慎言!”侍立在侧的青絮忽然轻声插话,面露惶急,“这观音像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娘娘仁厚六宫皆知,赏下的物件必定是千挑万选,怎会存有暗伤?更遑论蓄意陷害主子……这话若是无心传了出去,旁人不知内情,恐要生出天大的误会,岂非玷污了娘娘清誉,又让主子您平白担了不是?”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姜止樾面色微沉,目光从青絮脸上掠过,最终定格在赵婕妤泪湿却隐隐透着执拗的脸上,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悦与寒意:“够了。无凭无据,休得妄加揣测,以讹传讹。皇后端方仁厚,统御六宫,向来宽和待下,岂会行此等阴微龌龊之事?你如今怀着身孕,更应收敛心性,静心安胎,莫要整日胡思乱想,徒惹是非。”

  赵婕妤没料到皇帝竟如此不留情面地直言斥责,维护皇后之意显而易见。

  “表哥!您……您怎能如此偏袒?莫非在您心中,千晗与这腹中骨肉的安危,就这般轻贱,抵不过皇后娘娘半分清誉?”

  “朕最厌后宫妇人搬弄口舌,无事生非。”姜止樾语气骤寒,眸光如凝了冰霜,迫得赵婕妤心头一悸,“你若再这般口无遮拦,不知分寸,便去佛堂静思己过,何时想明白了,何时再出来。”

  “我……”赵婕妤被他眼中寒意慑住,倏然噤声,所有未尽的哭诉都噎在喉头。指尖深深掐进袖中光滑冰凉的锦缎,借那一点刺痛强压住翻腾的心绪。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她极力压抑的呼吸声。

  半晌,她才仿佛泄了气般,肩膀微微垮下,垂下眼帘,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千晗……知错了。实是忧心孩儿,一时情急,口不择言,失了分寸……还请表哥恕罪。”

  见她服软,姜止樾脸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许:“罢了。观音像既已碎了,明日朕让内府司挑一尊上好的羊脂玉观音送来,你安心供奉便是。皇后贤德,朕知之甚深,莫要再听风就是雨,污了她的名声。”

  他说着,似乎有些疲惫,径自走到临窗的暖榻边坐下,示意宫人上茶。

  “是……谢表哥恩典。”赵婕妤垂眸应着,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一闪而过的不甘与怨怼。

  她悄悄吸了口气,正准备再说些什么缓和气氛,身子却忽地一晃,仿佛脚下虚浮无力,踉跄着向前扑跌了几步。

  “主子!”青絮惊呼一声,抢上前扶住她手臂。

  姜止樾也已从榻上起身,伸手托住她另一侧臂弯。入手只觉她手臂微微发颤,抬眼看去,只见赵婕妤额间已沁出细密的冷汗,脸色在灯火下显得有些苍白,一手紧紧捂住腹部,眉宇间拧着深深的痛楚之色,嘴唇都失了血色。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千万保重玉体啊!若真有个闪失,奴婢……奴婢万死难辞其咎,如何向太后娘娘和老夫人交代啊!”

  姜止樾凝眉,沉声喝道:“传太医!”

  殿内顿时一阵轻微的骚动,有机灵的太监早已飞奔出去。不过须臾,太医院今夜值守的陆太医便提着药箱,脚步匆匆而入,额上见汗,也顾不得全礼,在皇帝示意下急忙上前为赵婕妤诊脉。

  手指搭上腕间,陆太医神色便凝重起来。他屏息细察了半晌,又看了看赵婕妤的面色,这才收回手,躬身禀道:“陛下,婕妤脉象浮滑急促,关尺部尤见不稳,此乃急怒攻心、情志过激引动肝气,冲逆犯胃,以致胎气浮动不安。眼下虽暂无大碍,但务必即刻静卧调养,缓服安胎宁神之剂,万不可再有大悲大喜、思虑过度之情,以免动及胎元根本。”

  皇帝沉默地听着,目光落在赵婕妤依旧紧蹙的眉心和捂着小腹的手上,良久,方道:“既如此,你便好生静养,诸事不必再劳心费神。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去。”

  言罢,他起身,似欲离开。

  “表哥……”赵婕妤却忽地伸手,轻轻扯住了他一片袖角。

  她仰着脸,泪眼朦胧,额上冷汗未消,更显得脆弱不堪,“今夜……是千晗莽撞,惹表哥动气了……可我此刻腹中仍阵阵抽痛,心中实在害怕得紧……”

  姜止樾脚步顿住,侧身看她。

  女子苍白脆弱的面容,泪光点点的眼眸,以及那明显不安地护着小腹的姿态,终究让他冷硬的心肠软了一丝。

  可脑中掠过皇后那双总是沉静明澈的眼眸,他略一迟疑,终是将那片袖角从她微凉的指尖缓缓抽了出来。

  他声音放缓,却带着不容转圜的意味,“你好生歇着,朕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朝殿外走去。康意连忙跟上,一众宫人也无声息地随侍离去。

  殿门开合,带进一阵微凉的夜风,旋即又紧紧闭上,将内里的光影与气息隔绝开来。

  方才还盈满殿宇的帝王威压与纷扰人声骤然抽离,留下一片近乎凝滞的寂静。

  赵婕妤仍维持着半倚在青絮怀中的姿势,望着那扇合拢的殿门,眼中残余的泪水迅速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幽暗。

  待确认皇帝一行已然去远,她缓缓坐直了身体,方才那脆弱痛楚的神色如潮水般褪去,面色沉静,甚至透出几分阴郁。

  她挥了挥手,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都下去。青絮留下。”

  其余宫人屏息敛目,鱼贯退出,不敢多看一眼。

  殿内只剩下主仆二人。烛火爆开一个轻微的灯花。

  赵婕妤抬手,抚上自己依旧平坦却已能感知到生命迹象的小腹,指尖冰凉。她轻轻摩挲着,目光却依旧锁在殿门方向,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扉,看到那抹玄色身影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

  “原想借着这观音像碎裂,哪怕不能坐实她的罪名,也能在表哥心里种下一根刺……”她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再无半分娇怯,只余下冷静的算计与不甘,“没想到,他竟护她至此。连一丝疑窦,都不愿往她身上引。”

  青絮近前两步,声音压得极低:“主子勿忧。今日虽未能竟全功,但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陛下亲眼见了您因担忧皇嗣而急怒伤身、胎气浮动。太医的诊断,便是铁证。咱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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