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山雨欲来

　　建兴六年（公元228年）冬，汉中的霜雪格外凛冽，却冻不住五丈原上下蜀汉大营中那重新燃起的、带着悲壮与决绝的炽热。第一次北伐的创伤尚未完全平复，但时间的流逝与丞相诸葛亮日以继夜的操劳，已让这支军队如同淬火重铸的利剑，收敛了锋芒，却更添坚韧。

　　丞相行辕内，炭火盆驱散着寒意，诸葛亮伏案于巨大的舆图前，羽扇轻搁在一旁。他的脸庞比几年前更加清瘦，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如寒星，紧紧盯着陇右的山川关隘。

　　参军杨仪、大将魏延、以及新任的先锋王平（因街亭之败后的表现获拔擢）等心腹将领肃立两侧。

　　“诸位，”诸葛亮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却带着千钧之力，“去岁至今，我军休整补充，粮械渐充，南中赋税亦已入库。然，坐守汉中，非长久之计。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曹丕新丧，曹叡年幼，西线之备，经街亭一胜，或有松懈。此正我用兵之时。”

　　他手指点向舆图：“此番再出，不循旧路。祁山道曹魏必有重防。我意，主力仍出祁山以为正兵，然另遣一奇兵，出散关，走陈仓古道，疾袭陈仓城。若得陈仓，则截断关中与陇右联络，祁山正面之敌必乱。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新解。”

　　魏延眉头微皱，他素来用兵喜险奇，此次却觉得丞相计划过于稳妥：“丞相，陈仓城坚，守将郝昭非易与之辈。奇兵若不能速克，迁延日久，主力顿兵祁山之下，恐又成僵局。不如以精兵循子午谷直插长安……”

　　诸葛亮微微摇头：“文长（魏延）之策，过于行险。子午谷艰险，大军难行，若遇伏击，进退失据。北伐乃国运相搏，非赌一时之气。陈仓虽坚，然我已有准备。”他看向一旁木架上盖着厚布的几个物件，“天工院助我改制之‘云梯’、‘冲车’，近日可至。更有元戎连弩百具，专克城头守军。以王平之稳重，统精兵万人，携此利器，急袭之下，郝昭未必能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然此战关键，仍在‘快’与‘密’。出散关之兵，需昼夜兼程，出其不意。祁山主力，需大张旗鼓，吸引曹真、张合注意。各部需严密配合，错失一刻，便可能满盘皆输。”

　　杨仪出列道：“丞相，如今北疆‘玄鼎’与曹魏对峙，虽有小衅，却无大战。我军北伐，彼会作何反应？若其趁乱南下，或与曹魏默契，则我侧翼堪忧。”

　　诸葛亮沉吟道：“此亦我所虑。张明远，非寻常割据之辈。其志在新制，图谋长远。目前观之，彼更重内部巩固与渗透，似无意卷入中原大战，至少无意与曹魏联手。我已密遣使者，携重礼及亲笔信往逐鹿，重申‘汉贼不两立’之旨，表明我北伐只为克复中原，无意北顾，望其至少保持中立。彼若明智，当知曹魏方是其大敌，乐见我与之相争。”

　　他不再多言，但心中对此并无十分把握。与“玄鼎”的关系，微妙而复杂，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然而北伐大计，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将最大的谨慎，用在军事部署本身。

　　汉中的灯火，映照着北伐方略的每一个细节，也映照着诸葛亮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定与深藏的忧思。

　　几乎在诸葛亮密遣使者的同时，洛阳的魏宫内，一场关于如何应对未来变局的密议，也在司马懿的主持下悄然进行。参与的除了司马懿本人，还有其子司马师、司马昭，以及少数完全依附于司马氏的心腹谋臣。

　　“父亲，西线细作来报，汉中蜀军调动频繁，粮草积聚，诸葛亮恐有再举。”年轻的司马昭率先开口，“曹真、张合将军已加强防备，然经历街亭之胜，军中或有骄气，不可不防。”

　　司马懿半阖着眼，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缓缓道：“诸葛亮，人杰也。一次之败，岂能挫其志？再举必来，且此番，恐更有新意。”他睁开眼，目光如深潭，“然我所虑者，非独西蜀。”

　　“父亲是指……北疆‘玄鼎’？”司马师问道。

　　“正是。”司马懿颔首，“张明远近来所为，诸位以为如何？”

　　一位谋臣道：“彼处边境摩擦后，反而沉寂，内部推行新法，专注农工，似有韬光养晦之意。”

　　“韬光养晦？”司马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或许。然其‘韬光’之下，渗透未止，工巧日进，制度渐固。此乃心腹之患，其害更甚于诸葛亮之明刀明枪。诸葛亮所求，不过割据一方，或还于旧都。张明远所求……恐在易鼎革故。”

　　他放下玉珏，声音转冷：“今诸葛亮将动，此乃天赐良机，亦是莫大风险。若应对不当，西线吃紧，北虏必趁虚而入。故，需行‘东和西拒，北固南绥’之策。”

　　“请父亲明示。”

　　“西线，曹真、张合足以拒诸葛亮。可密奏陛下，增调部分中原精锐入关，并严令二将，稳守为主，勿贪功冒进，待蜀军师老兵疲，再图反击。此谓‘西拒’。”

　　“北疆，需进一步巩固防线，增筑坞堡，囤积粮械。对‘玄鼎’之商队渗透，需以更隐秘、更系统之法反制，可设‘商税稽查’与‘技术防流’专司，明为收税管理，实为封锁侦查。此谓‘北固’。”

　　司马懿眼中精光一闪：“最关键者，在于‘东和’与‘南绥’。”

　　“东和？”司马昭疑惑，“孙权与我，有荆州之仇，关羽之恨，如何能和？”

　　“非是真和，乃权宜之联。”司马懿道，“孙权雄踞江东，其志亦在天下。今诸葛亮北伐，无论成败，必牵制我大魏主力。孙权岂无趁机取利之心？然其最惧者，非我大魏，乃上游之蜀汉与下游无所获也。我可密遣能言善辩之士，赴建业见孙权，陈说利害：若诸葛亮北伐得逞，据有陇右关中，则蜀汉势大，对江东是福是祸？不若与我暂息兵戈，甚至默许其向淮南方向些许‘试探’，而我则集中精力先破西蜀。待西事平定，再与江东共分荆州之利，亦未为迟。此乃驱虎吞狼，以利诱之。”

　　他顿了顿：“至于‘南绥’，乃是对朝中那些因街亭之胜而骄狂躁进、欲立即北征的将领所言。需借陛下之口，明示北伐‘玄鼎’时机未至，当先定西陲，安抚其心，免其掣肘。”

　　司马师闻言，深以为然：“父亲此策，将东西南北皆纳入棋局，以蜀制蜀，以吴制吴，而我居中调度，固本培元，静待其时。只是……那‘玄鼎’张明远，会坐视我等与吴蜀周旋吗？”

　　司马懿目光投向北方，幽幽道：“彼非坐视，而是在行其‘釜底抽薪’之策。我固北疆，防其硬来；更要紧的，是防其‘软刀’。需令各州郡，尤其是临近边境及河运要冲之地，严查流言，安抚民心，绝不让其‘涓流’成势。这是一场比拼耐心、比拼内功的漫长之战。”

　　蜀汉使者秘密抵达逐鹿城、呈上诸葛亮亲笔信函的消息，与曹魏境内“商税稽查”新机构设立、以及江东与曹魏使者秘密往来的风声，几乎同时摆在了张明远的案头。

　　决策堂内，核心层再次齐聚。

　　“诸葛亮果然要动了，且此番计划更为周密。”徐庶分析着信中隐含的军事意图（诸葛亮未明言，但以徐庶之能，结合情报，可窥大概），“其欲我中立，至少不与其为敌。信中提及‘汉贼不两立’，亦有将曹魏树为共同靶子之意。”

　　潘濬道：“司马懿老谋深算，东西两手准备。东和孙权，虽是权宜，却可能暂时稳住东南，使其能专注西线。其北固之策，显是更加警惕我方。”

　　刘圭补充：“靖安司虽受挫，但新设‘稽查司’，权限更杂，手段可能更隐蔽。我方在中原的数条‘涓流’线路，已感受到压力。”

　　荀恽沉思道：“此乃关键窗口期。蜀魏相争，无论孰胜孰败，必有一伤，且将极大消耗双方国力精力。我方当如何利用？”

　　李顺按捺不住：“府主！诸葛亮打曹魏，这是好事啊！咱们正好厉兵秣马，等他们两败俱伤，说不定能一举……”

　　“一举如何？”张明远平静地看向他，“一举南下，与疲惫却依然庞大的曹魏主力决战？还是与可能获胜、士气正旺的蜀汉交锋？亦或同时面对两个可能的敌人？”

　　李顺语塞。

　　张明远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的舆图前，缓缓道：“诸葛亮再起，司马懿设谋，天下这盘棋，到了中盘最复杂的绞杀阶段。我等如同观棋者，又早已身在局中。”

　　“直接加入战团，无论帮谁，都是下策。帮蜀汉，则与曹魏彻底决裂，提前引发全面战争，且蜀汉能否信任？帮曹魏……更是自毁道路。”他摇了摇头。

　　“司马懿试图‘东和西拒，北固南绥’，是想稳住局面，先解决西线，再图北顾。其计虽老，却稳。”张明远话锋一转，“然，他低估了一点，或者说，他明知却无法完全遏制的一点——时间在我。”

　　他手指轻轻点在图上的“玄鼎”区域：“诸葛亮北伐，无论胜负，短则一年，长则数载。曹魏在此期间的国力、民力、注意力，将被极大牵扯。这，正是司马懿所谓‘北固’策略最难弥补的短板——他无法在应对西线大战的同时，真正地、彻底地‘固’住北方，尤其是民心。”

　　“故，我‘玄鼎’当前之策，应是：**外示静守，内加速行；西观其变，东扰其和；北固已基，南播其种。**”

　　他详细阐述：

　　“外示静守：边境保持防御态势，不主动挑衅，不给曹魏东西两线同时开战的口实。

　　内加速行：利用这段宝贵窗口期，全力推行内部新法优化，促进工巧革新，积累粮草军械，尤其要加快新一代军械（如连弩改进、轻型石炮）的研发与量产。

　　西观其变：密切关注诸葛亮北伐战况，但不介入。若曹魏大败，我可适时加大压力；若诸葛亮受挫，则需警惕曹魏可能的事后报复性北顾。

　　东扰其和：设法让孙权对‘东和’之议产生疑虑。可通过海商渠道，向江东散播曹魏‘以吴制蜀，事后必图江东’的言论，并提供曹魏在淮南增兵的‘证据’（真伪混杂），离间孙曹可能的短暂默契。

　　北固已基：加强边境建设与内部治理，尤其关注新附地区的融合与稳定，严防曹魏细作破坏。

　　南播其种：利用曹魏注意力西移，加大在中原的‘精准渗透’。重点不再是泛泛宣传，而是针对具体政策弊端、结合我方对应优势，制作更精良、更易传播的‘对比案例’，通过更隐蔽的渠道，送入士林与民间。”

　　他最后总结：“我们要做的，不是去争一时一地的得失，而是利用敌人互相消耗的时间，让我们自身的根基更牢，发展更快，理念传播更广。当蜀魏之争尘埃落定，无论谁胜谁负，面对的都应当是一个比现在更强大、更凝聚、其影响力已更深植入中原人心的‘玄鼎’。到那时，主动权，将在我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汉中的战意，洛阳的谋算，与逐鹿的沉静耕耘，在这公元228年的寒冬，交织成一幅动态而充满张力的天下画卷。新一轮决定命运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积聚着云团，而风暴眼中的各方，都已摆好了自己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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