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努尔哈赤染沉疴

　　天启六年的冬雪，比往年更早地覆盖了盛京（沈阳）的宫阙。大政殿的鎏金瓦顶积着一层厚雪，寒风穿过殿宇飞檐，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预示着一场即将降临的风暴。已六十八岁的努尔哈赤，正坐在暖阁的龙椅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曾经那双能洞穿战场迷雾的锐利眼眸，如今只剩下浑浊与疲惫，昔日挺拔的身躯，也因连日的病痛变得佝偻不堪。

　　谁也未曾想到，这位叱咤辽东、一生征战的后金大汗，会在宁远一战后迅速衰弱。数月前，他率领十万八旗劲旅，志在必得地扑向宁远城，却被袁崇焕的西洋大炮打得溃不成军。那震耳欲聋的炮声，不仅击碎了八旗军的冲锋阵列，更击碎了努尔哈赤不可战胜的神话。他亲眼目睹麾下最勇猛的将士在炮火中血肉横飞，自己也被飞溅的弹片擦伤，虽无致命外伤，却让这位征战半生的老者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大汗，该服药了。”内侍捧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暖阁，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

　　努尔哈赤艰难地抬起手，摆了摆，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撤了吧……这药，没用。”

　　自宁远兵败归来，他便一病不起。起初只是胸闷气短、夜不能寐，后来竟发展到食不下咽、精神恍惚。宫中的萨满跳神祈福，汉人的御医轮番诊治，名贵的药材堆成了山，却始终无法遏制病情的恶化。努尔哈赤自己清楚，他的病，一半是外伤引发的沉疴，另一半，是心病。

　　他这一生，从十三副遗甲起兵，四十余年南征北战，统一女真各部，击败明廷百万大军，夺取辽东千里沃土，建立后金汗国，从未尝过如此惨败。宁远城那小小的弹丸之地，竟成了他一生无法逾越的鸿沟。每当夜深人静，战场上的炮火声、将士们的惨叫声便会在他耳边回响，让他辗转反侧，心神不宁。他开始反思自己的决策，是不是太过轻敌？是不是太过急于求成？可这些反思，终究无法改变兵败的事实，只能让他的病情愈发沉重。

　　“大汗，大贝勒、四贝勒他们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报。”内侍再次上前禀报。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缓缓点头：“让他们进来。”

　　代善、皇太极、莽古尔泰等几位贝勒鱼贯而入，他们身着素色朝服，脸上满是忧虑。看到努尔哈赤虚弱的模样，几人心中一酸，纷纷跪倒在地：“儿臣参见大汗，愿大汗龙体安康。”

　　努尔哈赤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起身：“起来吧……边关可有动静？”

　　代善站起身，躬身道：“回大汗，袁崇焕在宁远城加固城防，又派人联络朝鲜和蒙古喀尔喀部，似有联合抗金之意。不过孙承宗已被魏忠贤罢官，明廷内部党争不断，暂无大规模出兵的迹象。”

　　皇太极补充道：“儿臣已下令加强锦州、宁远一线的防御，同时派人安抚蒙古诸部，确保边境安稳。只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近日八旗内部有些流言，说大汗病重，恐影响军心，还请大汗保重龙体。”

　　努尔哈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被疲惫取代：“流言？哼，朕还没死呢！”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好半天才缓过气，“告诉下面的人，谁敢再散布谣言，立斩不赦！”

　　“儿臣遵旨。”众贝勒齐声应道。

　　看着眼前的儿子们，努尔哈赤心中五味杂陈。代善身为大贝勒，性情宽厚，却优柔寡断；莽古尔泰勇猛过人，却残暴嗜杀；皇太极聪慧果决，谋略过人，却城府太深。他这一生，征战无数，创下了偌大的基业，可在立储这件事上，却始终犹豫不决。早年立长子褚英为储，可褚英心胸狭隘，得罪了太多人，最终被他处死；后来又立次子代善，却因代善与大妃阿巴亥有染，不得不废除储位。如今他病重，储位空虚，几位贝勒暗中较劲，八旗内部暗流涌动，这让他忧心忡忡。

　　“皇太极，”努尔哈赤看向自己最器重的儿子，“你来说说，我后金未来，该当如何？”

　　皇太极心中一凛，知道父亲是在试探他。他沉吟片刻，躬身道：“回大汗，我后金如今虽占据辽东，却仍面临明廷、朝鲜、蒙古三方压力。明廷虽弱，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鲜依附明廷，始终是我后顾之忧；蒙古诸部虽已归附，却人心不齐。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固内部，安抚各族百姓，发展生产，训练军队；对外则采取‘远交近攻’之策，拉拢蒙古，分化明廷，伺机夺取锦州、宁远，打通南下通道。待时机成熟，再挥师入关，问鼎中原。”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你说得有道理……只是，朕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众贝勒闻言，纷纷跪倒在地，痛哭道：“大汗吉人天相，一定能早日康复，率领儿臣们一统天下！”

　　努尔哈赤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言。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时日无多了。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思绪飘回了赫图阿拉的那个冬天，想起了祖父和父亲的惨死，想起了十三副遗甲起兵时的决绝，想起了萨尔浒之战的惊天逆转，想起了攻占辽阳、沈阳时的意气风发。这一生，他活得轰轰烈烈，报仇雪恨，开疆拓土，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女真族人。可他也知道，自己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无数无辜的生命死于战火，这或许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传旨，”努尔哈赤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起来，“召大妃阿巴亥、多尔衮、多铎入宫。”

　　内侍不敢耽搁，立刻下去传旨。众贝勒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他们知道，父亲此时召见大妃和年幼的多尔衮、多铎，必定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不多时，大妃阿巴亥带着十四岁的多尔衮和十二岁的多铎走进暖阁。阿巴亥身着华贵的宫装，容颜依旧美艳，只是脸上满是泪痕。她走到努尔哈赤身边，握住他冰冷的手，哽咽道：“大汗，你感觉怎么样？”

　　努尔哈赤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阿巴亥，朕对不起你。”他知道，自己死后，阿巴亥和她的儿子们必定会遭到其他贝勒的排挤，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他转头看向多尔衮和多铎，两个儿子虽然年幼，却已显露出行伍之气。努尔哈赤心中一阵欣慰，又一阵担忧：“多尔衮、多铎，你们要记住，日后要听兄长们的话，团结八旗子弟，辅佐新君，完成朕未竟的大业。”

　　多尔衮和多铎跪在地上，含泪点头：“儿臣遵旨。”

　　努尔哈赤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的贝勒和大妃，声音低沉而有力：“朕一生征战，创下后金基业，如今病重，恐不久于人世。朕死后，由皇太极继承汗位，率领八旗子弟，继续征战，一统天下！”

　　此言一出，众贝勒都愣住了。虽然他们都知道皇太极是最有可能继承汗位的人选，但听到努尔哈赤亲口宣布，还是感到有些意外。代善、莽古尔泰等人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违抗父亲的遗旨。

　　皇太极心中狂喜，却不动声色，立刻跪倒在地：“儿臣谢大汗信任，定当不负大汗重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努尔哈赤点了点头，又看向阿巴亥：“阿巴亥，朕死后，你要为朕殉葬。”

　　阿巴亥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努尔哈赤：“大汗，你说什么？”她才三十七岁，还有两个年幼的儿子，怎么甘心就这样死去？

　　“这是朕的旨意，也是为了后金的稳定。”努尔哈赤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你深受朕的宠爱，手中掌握着不少权力，若你不死，恐怕会引发八旗内乱。为了后金的未来，为了多尔衮和多铎的安全，你必须殉葬。”

　　他知道，这是一个残忍的决定，但他别无选择。阿巴亥太过聪慧，也太过野心勃勃，他担心自己死后，阿巴亥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扶持多尔衮继位，引发贝勒之间的火并，葬送他辛苦创下的基业。只有让阿巴亥殉葬，才能确保皇太极顺利继位，确保后金的稳定。

　　阿巴亥看着努尔哈赤决绝的眼神，知道他心意已决，再无挽回的余地。她泪水纵横，却只能哽咽道：“臣妾遵旨……只是，求大汗善待多尔衮和多铎。”

　　“朕已经安排好了。”努尔哈赤闭上眼睛，声音越来越微弱，“朕死后，将朕的遗体运回赫图阿拉安葬，与祖父、父亲长眠在一起……”

　　他的声音渐渐低不可闻，呼吸也停止了。这位叱咤风云的后金大汗，就这样在盛京的暖阁中闭上了眼睛，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

　　暖阁中一片哭声，贝勒们、阿巴亥、多尔衮、多铎，都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努尔哈赤的死，不仅让他们失去了一位英明的领袖，也让后金的未来变得扑朔迷离。

　　皇太极强忍悲痛，站起身来，高声道：“大汗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即日起，由我继承汗位，主持朝政。各位贝勒、大臣，当同心同德，辅佐本汗，完成大汗未竟的大业。谁敢有异心，定斩不赦！”

　　众贝勒见状，纷纷跪倒在地，齐声喊道：“臣等遵旨，参见大汗！”

　　随后，皇太极按照努尔哈赤的遗旨，下令让大妃阿巴亥殉葬。阿巴亥穿上华丽的宫装，梳洗完毕后，自缢身亡，陪伴努尔哈赤而去。多尔衮和多铎虽然悲痛欲绝，却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死去。

　　处理完努尔哈赤的后事和阿巴亥的殉葬事宜后，皇太极在盛京举行了盛大的继位大典，正式成为后金的第二位大汗。他继承了努尔哈赤的遗志，继续推行改革，加强中央集权，发展经济，训练军队。他深知，努尔哈赤的死，给了明廷喘息的机会，也让后金内部面临着诸多挑战。他必须尽快稳定局势，展现出自己的领导力，才能让八旗子弟信服，让后金继续保持强大的势头。

　　努尔哈赤的遗体被运回赫图阿拉，安葬在福陵。这位从赫图阿拉走出的少年，最终又回到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他的一生，是复仇的一生，是征战的一生，也是开创的一生。他用十三副遗甲起兵，统一女真各部，击败明廷大军，建立后金汗国，为大清帝国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他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中国历史的长河中，被后人铭记。

　　而此时的盛京，已经成为了后金的政治、经济和军事中心。皇太极站在大政殿的台阶上，望着关外广袤的土地和强大的八旗军，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他知道，努尔哈赤的死，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他将接过努尔哈赤的旗帜，率领后金的将士们，继续南征北战，攻克山海关，问鼎中原，建立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大清帝国。

　　宁远城的炮声虽然让努尔哈赤饮恨而终，却也让后金将士们吸取了教训。皇太极更加重视火器的发展和城池的防御，他下令招募汉人能工巧匠，大规模制造火炮和鸟铳，同时加强对锦州、宁远等边境重镇的控制。他还采取了更加灵活的战略战术，不再一味地猛攻硬打，而是注重分化瓦解敌人，寻找敌人的弱点，伺机而动。

　　明廷得知努尔哈赤去世的消息后，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崇祯帝朱由检认为这是收复辽东的绝佳时机，下令袁崇焕率领明军北伐，攻打后金。可此时的明军，早已不是后金的对手。袁崇焕虽然有一定的军事才能，但明廷内部党争不断，粮饷匮乏，士兵士气低落，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皇太极率领八旗军沉着应对，多次击败明军的进攻，不仅守住了辽东的土地，还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势力。

　　努尔哈赤染沉疴，最终离世，虽然给后金带来了短暂的动荡，却也为后金的发展迎来了新的机遇。皇太极的继位，让后金的统治更加稳固，军事力量更加强大。后金雄踞关外的格局，不仅没有改变，反而愈发巩固。一个新的时代，正在悄然开启，大清帝国的曙光，已经出现在了辽东的地平线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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