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东宫初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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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沙卷地,日色昏黄。玄武门校场像被一只巨手从长安城剜出,独独抛进塞北的风里。旗旛半卷,鼓角无声,唯有风声裹着沙粒,磨得人脸生疼。李承乾立在靶前,十四岁的身形已抽成一株瘦高的青竹,却因右腿微跛,左脚不得不略略后撑,像竹节被暗虫蛀空,风一吹便摇晃。他着玄绡箭衣,袖口以金线锁边,此刻却溅了泥与汗,金线便如困兽,在尘土里挣不出光芒。

  弓弦乍响,箭去如流星,却“咄”地一声,钉在红心左侧三寸。靶边侍卫齐刷刷垂首,呼吸都小心翼翼。李承乾盯着自己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忽然笑了,笑声短促,像刀背磕在石上。下一瞬,鞭梢破空,抽在近旁马童脊背。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后背单衣瞬即裂出一道血痕,人却连哭也不敢,扑通跪进沙里,只把身子蜷成更小的一团。

  “废物!”少年嗓音嘶哑,“连匹马都驯不好,留你何用?”第二鞭未落,忽听校场门口有人道:“臣女崔昭,参见太子殿下。”声音不高,却清凌凌穿过风沙,像一泓冰水浇在火炭上。

  李承乾回头。逆光里,少女屈膝,双手高举过顶,掌心托着一副新制桑木弓弦。她穿月白短襦,外罩缃色半臂,袖口一圈银线暗纹——清河流波,崔氏家徽。风掠过,银线闪成一条微光,像水纹里跃出的鳞。李承乾眯起眼,戾气未散,嗤笑出声:“崔氏?来讨好孤?”

  他话音未落,校场偏门“吱呀”一声,一道瘦小身影仓皇掠过。胡服窄袖,腰间银铃碎响,像谁不小心撒了一把星子。称心——李承乾眼底骤起惊涛,反手拔刀。刀是突厥贡物,刃薄如蝉翼,此刻却带着风声抵在少女喉前。日光下,刀背一线寒芒,映得崔昭睫毛根根分明。

  “看见了吗?”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沙里滚过的砾石。

  崔昭抬眸。那双眼黑白分明,不见惧色,倒像一口深井,把少年的怒与痛都吞进去。她轻声答:“看见了,也听见殿下的心跳——比鼓声还乱。”

  刀锋微微一颤。她伸出两指,并拢如剪,轻轻推开刀背。指尖碰到李承乾的指骨,凉而硬,像摸到一柄藏在鞘中的剑。她说:“臣女有办法让殿下今夜睡个好觉。条件只有一个:东宫藏书阁,任我出入。”

  刀刃垂下,沙地上落下一粒血珠——不知何时,她指腹被划破,殷红一点,像雪里绽出早梅。李承乾盯着那滴血,忽然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成交。”他转身,跛足在沙上拖出一道深深浅浅的沟,像有人用钝刀在地图上划疆界。

  当夜,东宫灯火疏疏。藏书阁三层,高窗半阖,月光斜照,尘埃在光柱里浮游。崔昭踩着楠木楼梯,一步步像踩进时间的回廊。阁中藏书十万卷,自汉魏至隋唐三朝秘本,皆按经史子集列架。她寻到医部,指尖掠过《千金》《外台》,停在一册蓝布包角的《西域药谱》上。书脊残破,显是屡经翻阅。

  她倚窗坐下,翻开泛黄纸页。墨字间,有人以朱笔圈出“曼陀罗花”四字,旁注小楷:“镇痛,致幻,慎用。”墨迹尚新,笔迹清瘦,像一枝临水自照的白梅。崔昭阖目,仿佛看见少年深夜伏案,灯火将他的影子钉在墙上,孤而长。窗外,太子寝殿方向传来低低的闷哼,像受伤的兽,把声音压在喉咙深处。

  她合上书,听见自己心跳。一下,一下,与远处更鼓相和。她轻声道:“李承乾,我们来日方长。”

  更鼓三声,阁门轻响。崔昭回头,见一名内侍捧着鎏金小炉悄声而入,炉上药罐咕嘟,散出苦涩。她认得那是太医署的安神汤,曼陀罗为辅,佐以酸枣、远志。她示意内侍退下,亲自端起药罐,沿回廊往寝殿去。

  寝殿外,宫灯半明,侍卫见她来,欲拦又止。崔昭抬眼,眸色沉静:“殿下允我出入。”侍卫迟疑退开。她推门,一股药与血混合的腥气扑面而来。李承乾半伏榻边,玄色寝衣被汗浸透,贴在脊背,显出嶙峋骨线。案上铜盆血水微漾,绷带散落,像被撕碎的月光。

  她放下药罐,蹲身检视他伤处——右膝旧创崩裂,红肿发烫。她取银刀,以火酒灼过,轻刮腐肉。李承乾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齿间溢出低哑喘息。崔昭动作极稳,仿佛剥的不是人肉,而是书页。待腐肉尽去,她以药汁清洗,敷上捣碎的曼陀罗膏,再以素绢包扎。

  疼痛稍缓,李承乾睁开眼。烛光下,他眸色深得像两潭井水,照不见底。他开口,声音沙哑:“你为何不躲?”

  崔昭知他问的是校场那一刀。她答:“躲了,便没机会与殿下谈条件。”

  少年笑了,笑意却像冰面上裂开的缝:“你不怕孤杀你?”

  她抬眼,眸中映出他的影子:“殿下若杀我,便没人知道殿下真正想要什么。”

  李承乾沉默。良久,他侧过身,从枕下摸出一物,抛给她。那是一块鹰形玉佩,墨玉为底,鹰眼嵌以黑曜石,羽纹与崔昭怀中那枚如出一辙,却更旧,更沉。玉佩落在她掌心,带着少年的体温。

  “父皇赐我,说是辽东战场所得。”他声音低下去,“如今给你。若有一日……你替孤收着。”

  崔昭握紧玉佩,指尖触到羽纹下一道细裂,像一道未愈的伤。她忽然明白,少年赠她的不是玉,是枷锁,也是钥匙。她俯身,以额触地:“臣女,遵旨。”

  烛火跳了跳,窗外更鼓又起。曼陀罗的香气在殿内缓缓弥散,像一场无声的雾。李承乾呼吸渐匀,眉头却仍紧蹙。崔昭坐在榻边,以手支颐,看他睡颜。少年睫毛湿而黑,像两片折翼的鸦羽。她想起史书所载:贞观十七年,太子谋反,废为庶人,卒于黔州。如今是贞观十年,距离那场风暴还有七年。

  七年,足够她做很多事。也足够她救一个人,或者,杀一个人。

  她起身,轻手轻脚退出寝殿。回廊尽头,月色如水,照出她影子细长,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崔昭抬手,以指尖蘸了蘸自己尚未干涸的血,在阑干上画下一道极短的线——

  那是她与史书之间的,第一道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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