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夜审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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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的长安,夜雨来得又急又重。

  东宫武库的火光才熄两日,焦木气味仍徘徊在殿檐之间。

  雨脚如麻,打在烧黑的铜瓦上,发出细碎的嗤响,像无数细小的牙齿在啃噬残骨。

  崔昭坐在东宫偏殿的东厢,一盏青釉油灯将她与满桌账簿囚禁在光晕里。

  灯芯浸了薄荷油,火苗发蓝,映得她眼下青影更深。

  她左手压着一本残账,右手执细羊毫——笔管是太子亲削的青竹,笔锋却比宫制紫毫更利。

  纸页焦黄,边缘卷曲,是武库总管梁慎死前紧紧抱在怀里的那本。

  火舌舔去了中间数十页,却留下一个触目惊心的缺口:

  贞观十一年至十四年,三十万石军粮,去向成谜。

  雨声骤密。

  崔昭以指尖轻触缺口,残灰沾在指腹,像一段不肯安息的冤魂。

  她在旁侧另铺一张高丽纸,以淡墨先勾出时间轴,再将缺口前后数字相互参校。

  一笔下去,墨迹微洇,她的眉心亦随之一跳——

  三年间,每岁十万石,分批由漕运入京,在含嘉仓短停,随后转入……

  魏王府别苑“万柳庄”。

  灯花“啪”地爆响。

  她搁笔,抬眼望向窗外。

  雨幕深处,魏王府的飞檐翘角正浸在墨黑的夜色里,像一头蹲伏的兽。

  若要坐实此罪,她需那本“万柳庄”的底账。

  子时更鼓三响,东宫侧门开启一线。

  一名小内侍闪身而出,青布斗篷遮了半张脸,腰牌上“尚寝局”三字被雨水淋得模糊。

  守门卫士认得这是常替太子送汤药的青衣小宦,便只略一点头。

  无人察觉,斗篷下的下颌线过于清削,耳后肌肤过于苍白——

  那是崔昭。

  她熟读《考工记》,亦曾亲手调制易容胶脂。

  以槐花汁染肤色,松烟墨描粗眉,再以鱼鳔胶覆于喉结处,便成了一个眉目低顺的小内侍。

  夜雨掩护,她贴着宫墙根疾行,靴底裹了细布,声息全无。

  至安上门外,一辆挂着“魏”字灯笼的犊车正候着——

  车夫是玄乙,太子暗卫里最擅口技之人。

  他以舌尖抵颚,学了两声杜鹃,车门无声自启。

  崔昭跃入,斗篷滴水未沾车厢。

  “殿下说,姑娘若要闯祸,属下须保您全须全尾。”

  玄乙的声音低而平,像刀背滑过鞘口。

  崔昭莞尔,自袖中摸出一张草图:

  万柳庄外有暗沟,通府后菜畦;菜畦尽头,便是账房所在的小楼。

  她以指尖轻点图上一个红圈——

  “戌末换岗,子时第二次巡夜,丑初最疏。我们只有一炷香。”

  万柳庄在长安西南十五里,今夜却像一座空城。

  雨帘遮目,巡丁的灯笼只剩一团浑黄。

  暗沟狭窄,雨水齐腰,崔昭与玄乙屏息贴壁而行。

  沟壁青苔滑腻,时有死鼠随波翻滚。

  至出口,她以铜丝拨开窗棂,翻身入内。

  账房小楼只点一盏纱灯,灯光昏黄,照出架上满满一排蓝皮账册。

  她取出随身火折,以纸罩微光,飞快地查找年份。

  贞观十二年、十三年……

  在一只紫檀匣内,她找到了对应的那本副本——

  封面题签《柳庄收支录》,却用暗语标记“甲字庚号”。

  翻开扉页,墨迹新鲜:

  “十二年九月,收含嘉仓转来白米十万石,折价银九万七千四百两,转付兵仗局。”

  “十三年四月,收风凌渡铜铁七万斤,铸刀三万口,未入武库。”

  “十四年二月,付侯君集部曲粮饷五万石。”

  ……

  雨声忽紧,檐瓦一阵乱响。

  楼外脚步踏水而来,巡丁提前换岗!

  崔昭阖匣,收入怀中,却听门锁“咔哒”一声。

  她反手拔簪,玄乙已自梁上掠下,匕首寒光一点,抵住门缝。

  “走水道。”他以气音示意。

  两人原路退回暗沟,雨水已涨至胸口。

  玄乙在前,以匕首刺入沟壁借力,崔昭紧随其后。

  将至出口,一束火把突至,照得水面血红。

  巡丁大喝:“谁!”

  玄乙扬手,匕首破空而出,正中火把。

  火星四溅,黑暗重临。

  两人趁乱跃出,滚入菜畦。

  泥水裹身,雨声掩息,巡丁的喊声被远远抛在身后。

  寅末,犊车重回安上门。

  崔昭脱去湿衣,内侍青衣已换作寻常宫女窄袖。

  玄乙递来一只小小的油纸包,里头是方才从账房顺手扯下的半页“兵仗局回执”。

  “殿下说,铁证如山,也需山崩得是时候。”

  崔昭点头,提笔在回执背面写了三行小字:

  “魏王府贪墨三十万石;

  私铸兵器三万口;

  勾结侯君集,以兵饷养死士。”

  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她将回执与账册副本一并封入一只寻常木匣,外裹粗麻,再以火漆封口,却故意留下一道裂缝,让“兵仗局”三字若隐若现。

  卯初,御史台门前出现一只匿名包裹。

  守卫揉着惺忪睡眼,只见匣上插着一支杏花——

  花瓣犹带夜雨,像一柄温柔的匕首。

  御史中丞裴矩,年五十有三,素以刚直闻名。

  此刻,他正于私衙灯下展卷。

  木匣开启,账册与回执赫然在目。

  灯焰一跳,映出他眼角一道旧疤——那是二十年前随崔昭之父崔嵬出征辽东时,被箭镞划的。

  他指尖抚过账册上“九万七千四百两”一行,唇角抿成刀刻。

  次日,御史台密折直达御前,却只写了八个字:

  “魏王事大,请俟朝会。”

  折子送出之前,裴矩于灯下另书一笺,笺上只有一句:

  “三月后,吾当还天下一个公道。”

  墨迹未干,已被蜡封。

  黄昏,一只灰鸽自御史台后巷振翅,掠过重重宫墙,落在东宫偏殿的窗棂上。

  崔昭解下竹筒,展开纸条,眼底映出那行熟悉的楷体。

  她提笔回信,只写八个字:

  “不必谢我,只需公道。”

  笔锋落下,窗外夜雨初歇,檐角残滴落在石阶,一声,一声,像更漏,也像鼓点。

  三月后的朝会,将有一场大雨。

  而此刻,乌云正悄悄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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