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鹤归西天

　　元和二十一年正月初三，京师大雪初霁。西苑暖阁外，女帝亲解玄铁锁链，“咔嗒”一声，像某道无形的门随之阖上，又悄然开启。江栖鹤足踝淤青，瘦骨嶙峋，却执意自己站立。女帝伸臂欲扶，指尖仅触到他衣袖，便被他轻不可见地避开。

　　“先生，”她声音低哑，带着从未有过的涩，“洛阳雪暖，适宜养病。”

　　江栖鹤未语，只抬眼望天——雪色苍茫，像一条无尽的白练，将皇城与他一并裹住。他忽然微笑，笑意浅淡，仿佛雪面掠过的风：“臣……遵旨。”

　　女帝解下自己赤金大氅，为他披上。氅衣尚带她的体温，龙涎香混着雪气，像一场迟来的拥抱。江栖鹤却侧身，让那衣只落在肩头，并未系紧——他已不再接受她的温度。

　　当日午后，青布小轿出京，无仪仗、无官牌，只十余骑护送。女帝立于城楼，看轿子没入风雪，像看一只白鹤，振翼远去，却随时会折翼而回。

　　洛阳西南二十里，栖鹤山庄。背靠伊阙，前临洛水，本是前朝公主旧园，女帝密令改作静养之地。园内遍植白梅，尚未含苞，枯枝横斜，像无数瘦骨，向天求雪。

　　太医密奏：丞相脏腑皆损，毒入心经，不过月余。

　　女帝阅折，朱笔未落，泪已先滴。她每夜酉正离京，单骑快马，三百里，子正即至山庄。煎药、试毒、喂服，事事亲躬。药汁苦，她便含一口糖，以唇渡他；药碗烫，她便先捧于掌心，待温再递。而江栖鹤，却总在咽下之后，侧身而卧，不再看她一眼。

　　江栖鹤拒药，女帝前脚走，他后脚便吐于后山雪沟。每日卯正，他携小锄，于山庄后坡植梅，一日十株，十日百株，皆取名“折翼”。雪深及膝，他一锄一锄掘土，指尖磨破，血染雪沟，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蜿蜒在白雪之上。

　　老仆江福劝：“相爷何苦？”

　　他微笑，唇色苍白：“折翼之鹤，当归于林，莫困于笼。”

　　女帝潜至，立于坡下，看他在雪中弯腰、起身、弯腰，像看一只被剪断翅骨的鸟，仍在徒劳地振翼。她未上前，只抬手，以指尖拭泪——泪刚落下，便冻成冰，掉在雪里，无声碎裂。

　　冬至前夜，雪竟暂歇，月色清寒。江栖鹤忽精神转好，沐发更衣，素衣玉冠，亲自于案前摆棋盘。女帝至，见状，心头一跳——那是“回光”，她懂，却不愿点破。

　　对坐，手谈。棋至中盘，黑子白子纠缠成死局，恰如他们。江栖鹤指尖捏一枚黑子，迟迟不落，月光透窗，照他指骨嶙峋，青筋隐现。忽然，子落盘心，发出极轻一声“叮”，像铜镜乍破。

　　他抬眼，含笑，声音低而清：“陛下，臣……先弃子。”

　　女帝指尖一颤，棋子从指缝滑落，滚了一地，像一串断线的珠。她起身，绕过棋盘，抱住他——他瘦得可怕，背脊嶙峋，却仍能闻到淡淡的药香与墨香。

　　她抱他于怀，感觉他体温一点点抽离，像抱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她不敢用力，怕一用力，他就碎成齑粉；又不敢松手，怕一松手，他就随风而去。

　　“传太医！”她嘶声，却被他抬手止住——那只手，曾为她批奏、为她撑伞、为她挡箭，如今，却只轻轻覆在她唇上，堵住了所有徒劳的呼喊。

　　江栖鹤抬眼，月光映在他瞳仁，像两汪将涸的湖，却奇异地明亮。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余生力气：

　　“下一世，莫做帝王，我做先生，换我等你。”

　　话音落，他指尖在她掌心轻点三下——那是他们昔年在御书房约定的暗号：停笔，歇一歇。只是这一次，他停的是命，是呼吸，是纠缠了半生的爱恨。

　　女帝抱他，坐至天明。雪落无声，覆满山庄，也覆满她肩头。老梅在窗外，终在这一夜，悄悄绽开第一朵花——白得近乎透明，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她伸手，折下那枝梅，放在他心口，轻声道：

　　“先生，梅花开了，你自由了。”

　　而回答她的，只有雪落声，与指尖渐渐冷却的温度——

　　鹤归西天，羽翼尽折；深渊之上，唯余一枝折翼的梅，在风雪里，无声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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