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6章 选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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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下午四点,公司群发邮件:

  【关于启动2025年度合伙人竞聘的通知】

  林知秋点开,附件表格里赫然有她的名字——最后一个,括号标注:替补。替补也要答辩,过了就能转正,落户北京,外加三十万期权。邮件末尾,HR用红色加粗标出重点:

  “成功者,即可按《人才引进》政策,直接取得北京市常住户口。”

  她盯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像有人用拳头砸门。北漂第八年,她第一次离“留下”这么近。只要答辩PPT做得漂亮,只要客户数据不泄密,只要——

  她想起抽屉里那本缺页的《旗谱》,想起指甲缝里总也洗不净的金粉,想起凌晨电梯里三十秒的“死亡”。这些就像暗礁,潜伏在航线下方,随时可能掀翻她的船。

  傍晚,她留在工位改PPT。办公室灯管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头顶那排日光灯,像一条不肯沉的带鱼。她把客户财务模型拆到第三年,预测现金流由红翻绿,箭头昂扬,像给投资人打了一支强心剂。保存,上传云端,她长舒一口气,抬头看表——23:47。

  手机震动,是苏适发来的语音,背景嘈杂:

  “秋秋,我约了明早十点SPA,做完一起去买答辩西装?咱们得把气场焊死在身上。”

  她回了个“好”,又补一句:“早点回,别熬夜。”发完却觉得可笑——她自己何尝不是熬到子夜?北漂的“留下”两个字,从来都是血槽换血槽。

  凌晨一点,她进电梯。轿厢里贴着一张新告示:

  “寒潮预警,地下温度零下八度,请勿长时间滞留车库。”

  白底红字,像一口哨子,吹得她耳膜生疼。电梯下到B2,门开,一股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像有人掀开井盖。她快步往车位走,雪地靴踩在水渍里,发出“滋啦”声。灯光昏黄,她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贴在墙上,像一张揭不下来的旧海报。

  就在她拉开车门瞬间,身后传来“嗒”一声轻响——

  花盆底敲水泥地的声音。

  她回头,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碎纸屑,在墙角打旋。她不敢停留,钻进去踩油门,车子蹿出车库,像被什么追赶。后视镜里,B2入口那盏感应灯,一直亮到她拐出两个路口才灭,仿佛有人站在灯下,目送她离开。

  胡同口,雪停了,月亮像被削薄的冰片,挂在檐角。她下车,远远看见自家院门虚掩,一缕橘色灯光从门缝漏出来,落在雪地上,像一道被刀划开的伤口。

  她推门,老太太坐在她门槛上,身上仍盖那条蓝布毯,脚边多了一盏煤油灯,灯芯燃得极高,火苗在风中左右摇摆,却就是不灭。老人抬头,目光像两枚被岁月磨钝的针,缓慢却准确地扎进她神经:

  “林姑娘,时候到了。”

  煤油灯旁,放着一只铝饭盒,盒盖被掀开,里面不是萨其马,是一张被对折的宣纸——

  血红。

  林知秋蹲下去,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纸。纸是过年写对联用的万年红,韧而薄,被液体浸得发皱。血已半干,边缘呈暗褐色,中间却新鲜得发亮,像刚用毛笔蘸着写完。字迹歪扭,却一笔一画,力透纸背:

  “旗魂未冷,归来守陵。”

  八个字,像八把钝刀,剁在她颈椎上。她抬头看老太太,老人却别过脸,只看那盏煤油灯:“别问我,问你自己。”

  林知秋把纸翻到背面——

  一行小楷,是她自己的笔迹,墨迹比正面还新,日期却写着:

  1776年10月9日

  她脑袋“嗡”的一声炸开。1776,美国独立宣言,也是她身份证生日的前一年。她颤抖着摸出手机,打开相册,对准血书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纸面浮现隐形水印,一行满文缓缓显形:

  “若违此命,永堕无间。”

  水印一闪即逝,像有人朝她脸上吹了一口冷气。她手一抖,手机掉在雪地里,屏幕朝下,却传出“咔嚓”一声——

  自动拍摄完成。

  她弯腰捡起,照片里,她蹲在门口,身后却站着一排模糊的影子,高矮不一,全都穿蟒袍、戴翎冠,最中间那个男人,脸与电梯倒影里重合,正俯身,把下颌搁在她肩头。

  老太太起身,煤油灯被风一吹,“噗”地灭了。黑暗里,只剩血书在雪上泛着暗红,像一条被剥了皮的鱼。

  “三日期限,今天算第一天。”老人说,声音轻得像雪落,“你若不回,它们就自己来请。”

  “请我去哪?”林知秋听见自己声音劈叉。

  “回你该回的地方。”老人指了指地下,“地铁十号线,末班车,苹果园方向,最后一节车厢,会带你去。”

  她浑身一颤:“那我的答辩、户口、期权……”

  老太太忽然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牙:“几百年前的户口,比乾隆还值钱,你确定不要?”

  林知秋语塞。她低头,雪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极长,顶端分叉,像一条正在裂开的缝。她忽然意识到,所谓“留下”与“回去”,从来不是A或B,而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选哪头,都是血。

  老太太走了,煤油灯被带走,血书却留在雪上,像一块烧红的炭,雪片落上去,“滋”一声化成白雾。林知秋站了很久,直到脚趾冻麻,才弯腰把血书折成小小一块,塞进大衣内袋,贴近心脏的位置。纸上的湿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像一枚被按下去的烙印。

  她进屋,关门,反锁,动作机械。屋里没开灯,电脑屏幕却亮着,微信置顶群弹出消息:

  @所有人 周一9:00,合伙人竞聘答辩,PPT请于周日22:00前上传,迟到视为弃权。

  光标在“弃权”两个字上闪烁,像心跳过速的急救灯。她走到桌前,拉开抽屉,取出那本《旗谱》。缺页处,指纹红得刺目。她把自己的右手按上去——

  严丝合缝。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旗人女孩,出生时在族谱按手印,红泥混着金粉,按下去,就再也擦不掉。那时她以为是迷信,如今才明白,那是历史在借她的手,签一张远期支票,到期必须兑付。

  她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PPT,第一页标题敲下:

  《关于正黄旗守陵人资产证券化路径初探》

  光标闪烁,她却在下一秒全选删除,关闭文档,重新建立一个空白演示稿,文件名改为:

  《归去来兮》

  她盯着屏幕,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键盘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抬手去擦,却摸到睫毛上的霜——不知何时,屋里温度已降到零下,呼气成白雾。屏幕右下角,时间跳到2:07。

  血书在胸口发烫,像一块倒计时的炭。

  她深吸一口气,把PPT第一页改成黑色背景,只打一行白字:

  “旗魂未冷,我选择——”

  光标在“选择”后面闪烁,像一条不肯合上的缝。她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敲不出下一个字。窗外,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盐粒敲打着玻璃,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像更漏,又像——

  花盆底,一步一步,走在回廊深处。

  她忽然起身,从衣柜深处拖出那只花盆底鞋。鞋面已被雪水浸得发暗,鞋底却干净得诡异,仿佛所有泥都自己爬回了地底。她把鞋端端正正摆在桌上,鞋尖冲着自己,像一个小小的、漆黑的枪口。

  然后,她对着鞋,缓缓伸出右脚——

  三十五码半,刚刚好。

  缎带自动系紧,像一条苏醒的蛇,缠住脚踝。她低头,看见自己三十八码的脚背,正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往里挤,骨头缩紧,皮肉折叠,疼得她冷汗直流,却没有血。疼痛尽头,一股久违的踏实感浮上来——仿佛她天生就该这么站立,像一柄被收回鞘的刀。

  她抬头,屏幕反光里,自己已穿上石青色旗装,发髻高耸,蝴蝶簪颤颤欲飞。镜中“她”抬起手,朝她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唇形无声:

  “回来吧,胤禛雪。”

  凌晨三点,她关掉电脑,把《归去来兮》拖进回收站,清空。然后,从抽屉取出身份证、护照、U盘、期权协议,一股脑塞进碎纸机。机器发出欢快的“咔咔”声,像除夕夜的鞭炮,替她庆祝一场提前到来的葬礼。

  碎屑纷飞,她站在中间,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写的第一个满文单词:

  “baitbure”——使命。

  那时她不懂,此刻才懂:所谓选择,从来不是“留下”或“回去”,而是“认”或“不认”。她低头,从碎纸机里捡起一片碎屑——正是她身份证头像的左眼,冷冷地盯着她,像历史不肯合上的眼帘。

  她把这半只眼睛贴在胸口,与血书重叠。两件东西一相遇,碎屑瞬间化成一滴水,渗进布料,消失无踪,只在心脏位置留下一个极小的、红色的满文字:

  “归”。

  雪停了,月光像被冻硬的银子,铺在天井。她推门走出院子,花盆底敲在青石板上,“嗒——嗒——”,声音清脆,像更漏,又像更鼓。胡同尽头,传来夜班地铁的呼啸,最后一班,苹果园方向。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六年的出租屋——

  窗里漆黑,像一口竖着的棺材。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却无比轻松。她转身,朝着地铁口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小跑。雪被踩得飞溅,像无数细小的白磷,在她身后燃起一条转瞬即逝的火路。

  胡同口,24小时便利店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买了一瓶关东煮,一杯热豆浆,端到收银台。收银员仍是昨夜那个男生,低头刷手机,头也不抬:

  “二十七块八。”

  她掏出钱包,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一张被撕掉一半的身份证——头像的右眼,孤零零地躺在透明塑料膜里。她愣了一下,把碎屑递过去:

  “够吗?”

  男生抬头,却在看见她脸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他哆嗦着接过碎屑,放进收银机,机器“嘀”一声,竟真的吐出找零:一枚一元硬币,背面刻着2008,正面是菊花,花瓣边缘被磨得发亮,像被谁反复摩挲过。

  她接过硬币,走到便利店门口,把关东煮和豆浆放在垃圾桶盖上,对着虚空轻声道:

  “奶奶,我走了,您别再等我。”

  雪被风吹得扬起,像一场极小的白毛旋风,卷走热豆浆的雾气。她转身,推门而出,花盆底敲在水泥地上,发出最后一声脆响——

  “嗒”。

  地铁站口,风卷着纸屑打转。她走下楼梯,闸机显示:2:07。她掏出手机,扫码,闸机门开,发出“嘀——”一声长音,像一声叹息。

  站台空无一人,广告牌亮着,画面是故宫雪景,太和殿前,站着一排穿蟒袍的男女,最中间那个,脸与她一模一样。广告词滚动:

  “旗魂未冷,故宫等你回家。”

  她收回目光,走向最后一节车厢。车门合拢前,她抬手,把那一元硬币投进乞讨者留下的空杯,硬币与杯壁碰撞,发出清脆的“叮”。

  列车启动,玻璃窗外,广告灯箱迅速后退,像被抽走的胶片。她站在门边,看着玻璃里的倒影——

  蟒袍男人与她并肩而立,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等待一个迟到百年的握手。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把自己的右手放上去。

  十指交扣的瞬间,灯光熄灭,列车冲进隧道,黑暗像一桶冰水浇下来。她却不再害怕,反而轻轻喊了一声:

  “我认。”

  黑暗回应她——

  “欢迎回来,胤禛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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