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倒计时

　　凌晨一点，林知秋洗完澡出来，浴室镜面上还蒙着没散尽的雾。她抬手去擦，却在镜面里看见一个陌生的影子——

　　鬓角斑白。

　　不是灯光折射的错觉，而是整撮头发从根部褪尽墨色，像被谁偷偷蘸了雪，一笔刷上去。她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凑近镜子，指尖去捻那几根白发——

　　冰凉、脆弱，一折就断。

　　再眨眼，白发竟又缓缓转黑，像倒放的延时摄影，色素重新填满毛髓，只留断口处一粒细小的金粉，闪着不属于人类的光。她喉咙发紧，想起老太太说过的话：

　　“每回去一次，它们就取走一点。”

　　取走的是什么？她以为是梦，是幻觉，是深夜的肾上腺素，却没想到，最先被收割的竟是时间。

　　她冲进卧室，从抽屉里翻出USB显微镜，对准鬓角拍了一张。图像导入电脑，放大两百倍——

　　发根横截面，黑色素颗粒完好，却排列松散，像被谁用勺子扒拉过；毛囊壁薄得近乎透明，外围附着一层细小结晶，形状与清代御用金箔完全一致。

　　她手指一抖，碰倒了台灯。灯光乱晃，把屋里所有影子切成碎片。她忽然意识到：每一次“梦回”清代，现实里的身体都在以可见速度老去——不是细胞自然凋亡，而是被强行抽走“活性”，像被按了快进键。

　　快进的代价，是寿命。

　　第二天上班，她戴了黑色棒球帽。电梯里，镜面不锈钢映出她侧脸——皮肤紧实，眼角却出现一条极细的纹路，像被最锋利的刀轻轻划了一下。她伸手去摸，纹路又浅了，仿佛影片倒放；可指尖离开，皱纹再次浮现，比刚才深0.1毫米。

　　电梯门开，她几乎是逃出去。

　　工位上，她打开内部OA，调出自己的员工证件照：去年十月、今年一月、三月、六月，四张并排。光标在六月那张停住——

　　眼角，一条新纹；法令纹，阴影加重；鬓角，色素不均。她把照片放大到像素块，终于捕捉到恐怖细节：同一张合照，每刷新一次，皱纹就加深一点，仿佛有人在她不知情时，偷偷PS了时间。

　　她猛地合上电脑，胸口起伏。隔壁实习生探头：“秋姐，你不舒服？”

　　她摇头，却听见自己心跳，咚、咚、咚——像更鼓，又像丧钟。

　　午休，她躲在母婴室，对着镜子拍视频。镜头对准左眼，录制三十秒。回放时，她关掉美颜，把亮度调到最低——

　　第1秒：眼角平滑；

　　第5秒：细纹浮现；

　　第12秒：纹路加深，色素沉积；

　　第20秒：眼尾下垂，黑眼圈出现；

　　第30秒：一条新生皱纹横切苹果肌，像被尺子量过。

　　她捂住嘴，防止自己尖叫。视频停止，镜面却未停止——

　　里面的人，两鬓再次斑白，且向头顶蔓延，像潮水淹没礁石。她抬手摸向镜子，指尖触到冰凉玻璃，白发却又倒退回黑，只留断口金粉，闪一下，灭了。

　　下午三点，她请假去协和。皮肤科、内分泌科、遗传科，连跑三个科室，所有医生给出同一套说辞：压力、熬夜、激素，建议早睡。她拿出显微镜照片，医生皱眉：“金箔？别闹，毛囊里怎么会有金属？”

　　她沉默离开，转身去抽饿血。报告单出来，红细胞正常，白细胞偏高，自由基爆表，端粒长度再次缩短——生理年龄52岁，比上次又老了两岁。

　　抽血护士压低声音：“林小姐，你是不是在偷偷服用什么抗衰老实验药？端粒掉这么快，像被反噬。”

　　她苦笑，把化验单折成小小方块，塞进钱包夹层。走出医院，阳光刺眼，她却觉得冷——那种从骨头缝里冒出的冷，像地宫渗水，一点点淹没心肺。

　　夜里，她回到出租屋，把门窗全部反锁，拉帘，关灯，只留一盏台灯。她坐到桌前，对着镜子，给自己立下规则：

　　“再梦见清代，立刻睁眼，数到十，强制醒来。”

　　她设了三个闹钟，每两小时响一次，声音调到最大。然后，她换上最普通的纯棉睡衣，把花盆底鞋塞进冰箱——冷冻层，零下十八度，铁器都会结冰，她不信封不住一段历史。

　　可历史根本不需要门。

　　她刚躺下，就听见冰箱“嘭”地一声，像有人在内侧踹了一脚。紧接着，灯管闪了两下，全屋陷入黑暗。电流声消失，只剩窗外风声，像千万人同时拉开弓弦。

　　她想起身，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鬼压床。视野里，黑暗渐渐渗出画面：雪夜、宫墙、火把，以及少年阿克敦胸口插箭，血顺着三棱箭簇滴落，落在她脚背，滚烫。

　　他抬头，对她笑，唇形无声：

　　“Bi genzhe.”（我跟你走。）

　　她想喊，喉咙却像被塞满冰碴，发不出声音。少年抬手，握住她手腕——掌心温度极高，像一块刚出炉的铁。她感觉自己的皮肤被烫得“滋啦”作响，却嗅到一股腐朽的甜香，像封存百年的线香被点燃。

　　下一秒，少年猛地把她拉向自己——

　　箭簇穿透她右肩，从后背透出，血花在狐毛领上绽开，像正月里第一串鞭炮。疼，钻心的疼，可她喊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被黑暗拖走，脸被火光照亮，右眼下方，一颗小黑痣，像被谁用毛笔轻轻点了一下。

　　黑暗闭合，她整个人被抛向空中，失重感袭来——

　　三、二、一！

　　她睁眼，猛地坐起，台灯亮着，闹钟显示03:33。她浑身汗透，像刚从水里捞出。她扑到镜子前——

　　两鬓全白，发根到发梢，雪色森然；眼角皱纹深到可夹住名片，法令纹垂到下巴，像两道被岁月划出的犁沟。她颤抖着摸脸，皮肤却紧致，只是色素被抽走，只剩一层冷淡的蜡黄。

　　再眨眼，白发缓缓转黑，皱纹一点点填平，像有人拿熨斗在背面熨烫。可她知道，总有一次，熨斗会失效，皱纹将永远留在正面。

　　她打开电脑，新建Excel，在第一行输入：

　　【倒计时记录表】

　　列名：日期、入睡时间、梦境时长、醒来两鬓白化百分比、眼角纹深度、端粒年龄、备注。

　　她给今天打了钩，备注栏写下：

　　“第7次梦回，时长11分钟，白化70％，端粒 2岁，累计 10岁。”

　　写完，她把表格保存为“死亡时钟.xlsx”，存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像给自己立一座电子墓碑。

　　然后，她点开相册，翻到上周公司年会合照——

　　两百人，统一穿黑西装，她站在第三排中间，笑出八颗牙。她把照片放大到像素块，用PS标尺工具量自己左眼：

　　第1次打开：皱纹长度6.2毫米；

　　第5次打开：9.8毫米；

　　第10次打开：13.4毫米；

　　第15次打开：19.1毫米……

　　且每一次刷新，背景里同事的脸都丝毫未变，只有她在变老——像一张被单独抽出来PS的图层，时间只在她身上流淌。

　　她关掉PS，打开微信，给苏适发消息：

　　“我知道你能看见。告诉我，怎么停止倒计时？”

　　消息前脚发出，后脚出现红色感叹号——对方拒收。她转手给老太太发：

　　“再救我一次。”

　　十分钟后，回复来了，只有一张图片：一只沙漏，上端写着“1776”，下端写着“2025”，中间流沙只剩最后一撮，配图文字：

　　“旗魂未冷，倒计时一旦开始，无法暂停。”

　　她抬头看墙钟，凌晨四点整。距离周一答辩，还有48小时。距离子时地铁末班车，还有20小时。距离她29岁生日，还有5天。

　　她把“死亡时钟”打印出来，贴在镜子旁，用红笔在空白处写：

　　“如果必须老，那就老得有价值。”

　　写完，她走到衣柜前，拉开冷冻层，那只花盆底鞋已被冰碴包裹，像一具被封存的标本。她伸手，把鞋取出来，冰粒在室温下迅速融化，水顺着她手腕往下滴，像一场极小的泪。

　　鞋带自动松动，对她发出邀请。她深吸一口气，把脚伸进去——

　　三十五码半，刚刚好，像量身定制的刑具。

　　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脸在冰水里快速切换：一会儿鬓角斑白，一会儿又黑回来；皱纹像潮汐，涨落由不得她。她抬手，对镜中人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嘘”了一声：

　　“别吵，我知道时间快到了。”

　　镜中“她”却忽然笑了，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一个不属于她的、少年的笑，唇形无声：

　　“记住，老一岁，换一命，划算。”

　　窗外，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落在她脚背，像给花盆底镀了一层金边。她转身，走向书桌，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PPT，封面黑底，只打一行白字：

　　“合伙人竞聘——”

　　光标闪烁，她却删掉“竞聘”，改成：

　　“诀别书”

　　保存，关闭。然后，她把“死亡时钟”复制一份，命名为“最终版”，在端粒年龄栏，提前写下：

　　“29→52，交易完成。”

　　写完，她合上电脑，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吹得她鬓角又一次发白，却很快被晨光染回黑色。她闭上眼，轻轻喊出一个满语单词：

　　“baitbure”（使命）

　　风回答她，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同时张开无数张嘴唇：

　　“旗——魂——未——冷——”

　　倒计时，归零之前，最后一秒，她选择亲自按下开始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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