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5章 小庭花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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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四年,正月初三,京里还沉浸在年味儿里。

  长街两边挂着红灯笼,雪被扫到道旁,堆得半人高,太阳一晒,边缘结了一层亮晶晶的冰壳子,像给城墙镶了道碎银。孩子们穿着新棉袄,提着糖葫芦,在冰面上打出溜儿,啪嗒摔个屁股墩儿,也不哭,咧嘴就笑。

  花书萱却笑不出来。

  她坐在暖阁里,小手托着腮,面前摊着一张宣纸,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三个字:梨雪社。她写一笔,停一笔,墨点晕开,像朵小小的黑梅。

  沈后坐在一旁绣帕子,听见女儿叹气,抬头笑:“才六岁,就学大人皱眉头?小心长皱纹。”

  花书萱撅嘴:“母后,梨雪社要散了。”

  沈后愣了一下,针尖差点戳到指腹。她放下绣绷,把女儿抱到膝上,声音压得低:“谁说的?”

  “我听阿兄说的。”花书萱扭着手指头,“他说梨雪社欠了房租,班主柳爷爷病了,师父们连糙米粥都喝不上,再过几天就要被赶出京城。”

  沈后没吭声,只轻轻抚着女儿的后背,眸色沉得像窗外那口老井。

  花书萱却急了,一把抓住母后的袖口:“母后,你救救他们,好不好?那个小哥哥……就是演小尼姑的,他要是被赶走,我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沈后看着女儿乌溜溜的眼睛,里面燃着一团火,亮得吓人。她忽然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跟着父亲去江南,第一次在画舫上听《游园》,也是这般心跳,这般不管不顾。她叹了口气,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角:“傻丫头,母后只是皇后,又不是财神爷,拿什么救?”

  “去找父皇!”花书萱眼睛一亮,“父皇是皇帝,皇帝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吃饱饭!”

  沈后失笑,伸手捏她鼻尖:“你当你父皇是散财童子?国库的银子,一分一厘都有去处,哪能说给就给?”

  花书萱不说话了,只把脸埋进母后肩窝,小肩膀一耸一耸。沈后以为她哭了,忙掰她脸,却见女儿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那模样,像极了自己当年跪在御书房外,求父亲准她下嫁沈郎——倔强得可恨,也倔强得可怜。

  沈后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好了,别挤猫尿。母后试试,可不一定成。”

  花书萱眼睛“刷”地亮了,像有人往里点了两盏小灯笼。

  当夜,皇帝摆驾昭阳殿。

  宣德帝踏着月色进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今日大宴群臣,他喝了不少,脸颊泛红,眼神却亮。沈后迎上去,亲自替他宽衣,又命人煮醒酒汤。皇帝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榻上,把女儿抱到膝头,用胡茬扎她小脸:“听说朕的小公主,想劫富济贫?”

  花书萱被扎得直躲,却不忘正事,扑通滑下膝盖,跪坐在地毯上,规规矩矩磕了个头:“父皇,女儿不是劫富济贫,是想救人。”

  “哦?”皇帝挑眉,“救谁?”

  “梨雪社。”花书萱挺直小腰板,“他们快饿死了。”

  皇帝看向沈后,沈后垂眸,轻声道:“陛下,不过一个小戏班,十来口人。臣妾查过,他们欠的是东市铺面的房租,统共不到三十两。班主柳阿九病了,徒弟们年纪小,最大的才七岁,实在可怜。”

  皇帝没说话,只伸手把女儿捞回来,让她站在自己膝头,面对面:“阿萱,你告诉父皇,为什么要救他们?”

  花书萱攥紧小拳头,声音脆生生的:“因为他们唱得好听!父皇,您不是常说,‘礼乐治国’吗?他们把戏唱好了,百姓听了开心,就没人打架,没人偷东西,天下就太平了!”

  皇帝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得窗棂上的冰凌都抖了三抖。他转头看沈后:“瞧瞧,朕的女儿,六岁就会讲‘礼乐治国’,比那些老学究强百倍!”

  沈后微笑不语,只轻轻替女儿拢了拢鬓发。

  皇帝笑够了,把女儿举高,让她坐在自己肩头:“成!朕就赏他们一个御匾,免三年房租,再赐米二十石,够他们吃到明年端午!”

  花书萱欢呼一声,抱住父皇的脖子,吧唧一口亲在他脸颊上,口水印子亮晶晶。皇帝佯怒:“小丫头,敢偷袭朕!”伸手去挠她痒痒,父女俩滚作一团,笑声传出暖阁,惊起檐下一窝麻雀。

  三日后,圣旨下。

  东市梨雪社门口,乌泱泱跪了一地人。柳阿九拖着病体,被徒弟搀着,颤巍巍磕头,额头抵在雪地里,一片通红。御赐金匾蒙着红绸,由两名内侍抬着,稳稳当当挂在门楣上。匾上三个大字——“梨雪社”,龙飞凤舞,笔力遒劲,是皇帝亲书。

  围观百姓鼓掌喝彩,孩子们挤在最前头,伸手去摸那匾,摸完又摸自己的脸,仿佛沾了龙气,就能长命百岁。

  花书萱躲在人群里,裹着大红羽纱斗篷,帽檐压到眉心,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她个子小,被挤得东倒西歪,却死活不肯让侍卫抱。她得亲眼看着,看着那匾挂上,看着那扇门不再被贴上封条,看着那个小哥哥——

  她看见了。

  湛昂然站在人群最后,穿着半旧的靛蓝棉袄,头发用一根布条胡乱扎起,小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他盯着那匾,嘴唇紧紧抿着,像是要把什么咽回去。忽然,他像是感应到什么,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对上她的。

  花书萱心里“咚”地一声,像被小锤子敲了一下。她下意识往斗篷里缩了缩,又觉得自己没出息,干脆挺直腰板,冲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湛昂然愣了一下,随即也笑,笑得眉眼弯弯,像雪夜里突然升起的一弯新月。

  仪式散后,人群渐去。

  花书萱趁侍卫不注意,一猫腰钻进后台。梨雪社后台比她想的小,也破,一张长条案上堆满行头,彩绣的、缂丝的、补丁摞补丁的,像一座小山。案下摆着几只炭盆,火不旺,只冒青烟,呛得人直咳嗽。

  湛昂然正蹲在角落里,把一盆热水端到师父床前,手里攥着块粗布巾,要给柳阿九擦脸。听见脚步声,他回头,看见她,愣住了。

  花书萱也有点窘,手指扭着斗篷带子,结结巴巴:“我、我来瞧瞧……柳爷爷好了没?”

  柳阿九撑起身子,老眼昏花,看了半天才认出来,挣扎着要下床磕头:“小老儿给公主殿下请安——”

  花书萱吓一跳,忙扑过去按住他:“别!您病着呢!父皇说了,御赐的匾,不是给我,是给梨雪社,是给你们的!您要是再病倒了,这匾就挂不住了!”

  柳阿九哽咽着,老泪纵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湛昂然站在一旁,手里还攥着那块布巾,指节发白。花书萱抬头看他,小声道:“你、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后院。后院更小,只有一棵老梨树,树干粗得要两人合抱,枝丫却光秃秃的,积了雪,像开了一树白梅。树下有口井,井台边堆着几摞木柴,上面盖着破草席。

  花书萱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攥得紧紧的,指缝间露出一点红。她深吸一口气,递给他:“给你。”

  湛昂然迟疑着接过,展开,是一块帕子。帕子不大,却极精致,月白缎地,绣着一朵海棠,花瓣用红线锁边,花心用金线点蕊,针脚细密,像真的一样。帕子角上,绣着一个小小的“萱”字,笔划圆润,显然出自女子手笔。

  “我母后绣的,”花书萱声音低低的,“她说过,海棠无香,却最耐看,就像……就像好戏,不靠热闹,靠回味。”她顿了顿,又道,“我、我偷拿出来的,你可别告诉她。”

  湛昂然攥着帕子,像攥着一块炭,烫得他手指发颤。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不像话:“为什么……给我?”

  “因为——”花书萱踢了踢脚下的雪,扬起一小片白雾,“因为你唱得好!你、你得坚持下去!师父说,唱戏的人,最怕心里冷。心里一冷,嗓子就哑了。”她抬头,眼睛亮得吓人,“你别怕冷,别怕饿,别怕没钱!有、有我呢!”

  话说得太急,她小脸涨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两人之间结成一片雾,又很快被风吹散。

  湛昂然看着她,忽然想起那夜雪地里,她冲他挥手的样子。他喉头动了动,像是要把什么咽下去,却终究没忍住,眼泪“啪嗒”一声掉在手背上,烫得吓人。他忙低头,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像断了线的珠子。

  花书萱慌了,手忙脚乱去掏自己的小手帕,却掏了个空——她忘了,帕子已经送出去了。她干脆踮起脚,用斗篷边缘去擦他的脸,一边擦一边急:“你别哭呀!我、我说错话了?是不是我父皇的匾……你不想要?那、那我让他收回去——”

  “不是!”湛昂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我想要!我、我……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扑通”一声跪下,额头抵在她的斗篷边,重重磕了一个头。

  雪被压得咯吱一声,像有人踩断了一根枯枝。

  花书萱吓了一跳,忙去拉他:“你干嘛呀!快起来!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湛昂然不起来,额头抵着雪,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公主的大恩,我……我记一辈子!我、我会唱下去!唱到……唱到唱不动为止!”

  花书萱拉不动他,干脆也跪下,两人面对面,跪在雪地里,像两个小雪人。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强迫他抬头,一字一句:“不是为我唱,是为你自己!你得让全京城、全天下的人都听见!让他们知道,梨雪社的湛烟萝,是最好最好的小尼姑!”

  她的小手冰凉,却软得像棉花,掌心贴着他的脸,像贴着一个滚烫的秘密。湛昂然忽然不怕了,他重重地点头,眼泪甩出去,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我答应你!”他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我、我一定唱!唱到……唱到你听腻了为止!”

  “我才不会腻!”花书萱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要听你唱一辈子!”

  话音落地,两人都愣了一下。一辈子太长,长到他们想象不出模样;可一辈子又太短,短到仿佛此刻就能望见尽头。雪落在两人肩头,像给他们披了一层白纱,又像是提前落上的霜。

  远处传来侍卫的呼唤:“公主——殿下——您在哪儿?”

  花书萱一惊,忙爬起来,顺手拽了他一把:“我得走了!你、你好好养伤!等柳爷爷好了,你们就开张!我、我让母后带我来听!”

  她转身就跑,斗篷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红痕,像一尾锦鲤,倏地钻进白茫茫的雾。湛昂然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海棠帕,指节发白。他忽然大喊一声:“公主——”

  花书萱回头,小脸被风吹得通红,眼睛却亮得吓人。

  “我、我叫湛昂然!”他声音冲破寒风,像一把小刀,划开雪幕,“烟萝是我的艺名!你、你记住了——”

  花书萱笑得眉眼弯弯,冲他挥手,声音清脆得像檐角的风铃:“我记住啦!湛——昂——然——”

  她一字一顿,像要把这三个字刻进骨子里。喊完,她转身就跑,红斗篷在雪地里一跳一跳,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湛昂然站在原地,看着那簇火越跳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红点,消失在转角。他低头,展开帕子,海棠花在雪地里红得刺目。他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句话:唱戏的人,最怕心里冷;心里一冷,嗓子就哑了。

  他攥紧帕子,抬头,雪落在脸上,化成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像泪,也像滚烫的誓言。

  “我不怕冷,”他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小声道,“我有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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