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5章 兵变·高台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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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二十九年,仲夏。京师连降暴雨,护城河水暴涨三尺,泛出腥甜的土腥味。人们尚未来得及抱怨,更大的浪头已扑向皇城——皇帝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皇帝正值知命之年,却忽然咯血,一日昏睡三四个时辰。太医令束手无策,只报“操劳过度,静心调养”。然而御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仍被内侍悄悄抬往长公主府——花书萱已代政十余年,朝野早习惯“先问公主,后奏天子”。

  雨夜,上书房灯火通明。花书萱披一件素青单袍,正批阅调兵折子:北境镇北侯上奏,“虏骑南移,恐有大战”,请增粮二十万石。她刚要落朱批,殿门“砰”被撞开,内常侍高和连滚带爬进来,脸色惨白:“殿下,不好了!左相杜雪樵率羽林军包围了乾清门!”

  窗外恰时一个闷雷,像锤砸在屋脊。花书萱手一抖,墨汁滴在奏折上,晕开一朵漆黑的花。她倏地起身,眸色沉如墨:“所为何事?”

  “杜相口称‘社稷为重’,要立三皇子为太子,请皇上即刻下诏!三皇子才八岁,懂什么朝政?分明是挟幼子以令诸侯!”高和哭腔都带颤,“皇上尚在寝殿,被杜相‘护卫’了!”

  珠帘被风掀起,烛火乱晃。花书萱只觉心脏被一只冰冷大手攥住,呼吸发疼。十年了,她早知杜雪樵狼子野心,却不想他选在皇帝病体支离时发难。她强迫自己冷静,问:“镇北侯在何处?”

  “侯爷远在北境,鞭长莫及!京畿能调之兵,仅西山锐健营三千,已被杜相以‘秋防’名义调出百里之外。”

  雨声如鼓,像在催命。花书萱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底已是一片寒潭:“取京畿兵符,召锐健营星夜回师。”

  “可城门早闭,杜相把守九门,飞鸟难过——”

  “那就另辟蹊径。”她打断高和,转身从暗格里取出一方小匣,打开,是一枚鎏金麒麟符,正面刻着“如朕亲临”。她把符攥进掌心,声音低而冷,“请梨雪社明日开戏,地点——点将台。”

  高和愣住:“戏班?”

  “戏台高,锣鼓响,万众瞩目——正好传令。”她目光灼灼,“再召一名太医,连夜去梨雪社,给湛公子‘治嗓子’。”

  次日凌晨,雨歇,阴云却压得更低。城南点将台,本是京营操兵之地,高台丈二,白石为栏,台下可容万人。今日却搭起彩棚、挂起红灯,说是为太后祈福,特请梨雪社唱《单刀会》——关公单刀赴会,智勇双全,最应景不过。

  告示一出,百姓蜂拥,守台士兵却暗暗叫苦:杜相有令,只许进不许出,台前台后严加搜查,连鼓槌都要劈开看。更怪的是,戏班被令巳时开锣,必须唱到申时,少一刻便军法处置。

  后台,湛昂然立于镜前,里衣早被冷汗浸透。今日他扮关羽,戴黑夫子盔,穿绿蟒靠,背上一把青龙偃月刀——刀鞘是空心精钢,内藏密诏。卯时三刻,太医“治嗓子”给他喷药,实则附耳传令:高台四周皆杜府兵,唯有戏腔能达三军;密诏藏刀,需借唱段传令西山锐健营——营中副将是梨雪社铁杆戏迷,每遇《单刀会》必到场。

  “昂然,怕不怕?”柳阿九拄拐,手抖得几乎扶不住。老人眼里满是血丝,却闪着决绝,“戏台变将台,唱不好,命就没了。”

  湛昂然抬眼,镜里关公丹凤眼、卧蚕眉,威严赫赫。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怕。可更怕京城血流成河。”他抬手,指腹轻触刀柄,“这一关,关云长过,我也得过。”

  锣鼓点响,三通鼓罢,台下山呼海啸。杜雪樵坐于高台左侧,披甲戴盔,目如鹰隼。他身侧,三皇子花珏着小龙袍,被甲士围得铁桶一般。杜相抬手,鼓声顿歇,他朗声宣道:“今日唱《单刀会》,为太后祈福,亦为江山择主!三军肃静,不得喧哗!”

  百姓面面相觑,皆觉出今日不对:择主?择什么主?却无人敢问。

  锣鼓再起,湛昂然踏台而出。一步一顿,甲叶铿锵,刀头拖地,石火四溅。他抬眼,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人头,扫过杜雪樵阴鸷的脸,也扫过西侧方阵——那里,西山锐健营副将赵挺柱甲而立,正仰头看他,目光灼亮。

  “大江东去浪千叠——”

  一声倒板,高亢入云,震得台侧彩旗猎猎作响。百姓轰然叫好,赵挺却心头一凛:这嗓音比平日拔高两度,竟像穿破重云,直抵耳膜。他凝神,再听——

  “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

  唱词清晰,板眼稳准,却于关键字眼“虎狼穴”上,忽地加重,刀头随之猛顿,“当”一声脆响,石栏溅火。赵挺瞳孔骤缩:虎狼穴?难道——

  锣鼓转急,关公提刀,一个“云手”,刀背朝外,寒光一闪,正对西侧军阵。湛昂然踏前一步,声如裂帛:

  “大丈夫心烈,觑着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鼓师配合默契,重槌落下,“咚咚咚”三通,竟与军中聚将鼓点暗合。赵挺心头狂跳,猛地想起半月前公主密嘱:“若闻《单刀会》拔调高、刀背向,即令全军戒备,听吾号令。”他抬眼,正见台上关公刀头一转,于袖内闪出一物——鎏金麒麟符!符光被日色一照,刺目如电,一闪即没。

  赵挺再无迟疑,猛地拔刀,高举过顶,厉喝:“锐健营听令——结阵!”

  台下顿时哗然。杜雪樵惊觉,拍案而起:“大胆!谁敢擅动?”

  却见西侧三千甲士轰然应诺,铁甲碰撞,如闷雷滚地,瞬间列成锋矢阵,枪尖一致对外,直指高台。百姓尖叫四散,却被后军堵住退路,数万人挤作一团,尘土飞扬。

  杜雪樵脸色铁青,拔剑怒指:“赵挺,你敢造反?”

  赵挺冷笑,抬手亮出一封黄绢:“副帅接密诏!杜雪樵私挟羽林,图谋废立,奉长公主令,即刻擒拿!”

  杜雪相瞳孔骤缩,尚未开口,却听台上锣鼓再变——急急风!关公提刀,一个“鹞子翻身”,竟从丈二高台直跃而下!绿蟒迎风,如一条青龙俯冲,刀头寒光匹练般划破日色,直取杜雪樵!

  人群爆发惊天喝彩。百姓哪见过真戏真打?只当是高台特技,竟鼓起掌来。杜雪樵却知要命,仓皇后退,喝令左右:“拦住!”

  两名甲士横枪来挡,关公刀却于半空一转,“当啷”斩断枪杆,刀背顺势一拍,二人吐血翻倒。落地一瞬,湛昂然就势滚身,卸去冲力,反手一刀,刀尖挑起地上尘土,迷了追兵眼,人却已借势窜至赵挺身侧。

  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竟真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高台之上,柳阿九激动得老泪纵横,鼓槌重落,戏腔破云:

  “视魏吴如蝼蚁,单刀赴会——显豪杰!”

  三军对峙,箭在弦上。杜雪樵退至羽林阵后,厉声喝:“放箭!射叛贼!”

  羽林犹豫,箭尖对准的却是百姓与赵挺混处,怕误伤。就在此时,东侧官道忽起烟尘——一支铁骑如风卷至,当先一面大旗,赤地金麟,猎猎作响。旗下一员女将,白盔白甲,腰悬金印,正是长公主花书萱!

  她策马直入场心,高举麒麟符,声音穿透千军:

  “圣上口谕在此!杜雪樵谋逆,即刻收押!三军放下兵器,违令者——斩!”

  百姓跪倒,山呼“万岁”。羽林见金符,面面相觑,终有副将掷械于地,哗啦啦跪倒一片。杜雪樵见大势已去,拔剑欲自刎,却被湛昂然刀背一击,腕骨折断,剑落地。赵挺扑上,将其死死按倒。

  日已西斜,残阳如血。点将台石阶被踩得坑坑洼洼,血迹斑斑。百姓早被疏散,只剩锐健营押着羽林残部,清扫战场。

  高台上,戏箱早打翻,彩绸被踩得泥泞。湛昂然却站在台心,仍着关公靠,只是甲叶破碎,绿蟒染血。他抬眼,看台下——花书萱正与赵挺交代军务,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冷冽,坚定。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未卸妆。丹凤眼、卧蚕眉,油彩厚重,像一张摘不下的面具。他抬手,想卸去头盔,却听身后脚步轻响。回头,她已上来,站在一丈外,静静看他。

  两人对视,良久无言。戏台残破,旌旗半卷,风卷过,掀起她斗篷一角,也掀起他染血的靠旗。终于,她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

  “伤着没?”

  他笑,油彩裂出细纹:“没。血是别人的。”

  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里——那把青龙偃月刀,刀刃缺口,刀柄却仍紧握。她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他手背上血迹,轻轻一抹,指腹沾红。

  “唱得真好。”她声音哑了,“比任何时候都好。”

  湛昂然喉头滚动,却只说了一句:“台子高,声传得远。”

  风过,吹散血腥,也吹来远处百姓的欢呼——他们在喊“长公主千岁”,也在喊“烟萝关公”。两股声音混在一起,竟分不清是戏,还是真。

  花书萱抬手,替他摘去头盔,乱发被风吹得飞扬。她指尖轻触他眉心,那里有一道新伤,血已凝成黑痂。

  “疼么?”

  “不疼。”他笑,眼底却泛起潮气,“只是……戏演完了,舍不得卸妆。”

  她没说话,只伸手,把他按进怀里。他浑身僵硬,油彩蹭在她白甲上,一片狼藉。她却抱得更紧,声音散在风里:

  “那就别卸。以后,你还有更大的台子。”

  夕阳彻底沉下,黑暗如潮水涌来。而高台之上,两道剪影紧紧相贴,像两株被风摧折却不肯倒的竹——

  一根是江山,一根是戏台;一根冷如铁,一根热似血。它们在残阳里相拥,也在残阳里立誓:纵然山河破碎,也要唱完这出《单刀会》,唱到天地澄明,唱到万民安乐。

  戏,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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