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6章 血里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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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二十九年初秋,暑气未消,皇城却已换上素白。杜雪樵被锁拿下狱,家产抄没,羽林军换防,京城戒严七日。百姓提心吊胆多日后,终于敢推开家门,便见御街两侧旌旗猎猎,却不是刀光,而是梨雪社的彩幡——长公主下令,中秋之前连唱三场《单刀会》,以安民心。

  点将台一役,让“烟萝关公”名震天下,也让湛昂然右肩多了一支冷箭。箭矢贯穿肩胛,离肺叶只半寸,太医令摇头:“伤及筋骨,云手再难高举。”戏班的人听不懂“云手”,只听懂一句:湛师兄,怕是唱不了关公了。

  养伤之地被安排在公主府西苑。静室垂帘,药香缭绕,窗外一树海棠早谢,只剩零星残果,红得发暗,像干凝的血珠。

  黄昏,寝榻前。花书萱托着银盂,亲自为湛昂然换药。她穿家常月白衫,袖口挽至肘弯,露出细瘦手腕,指节因握笔留下的茧,此刻沾了药膏,散发淡淡松香。

  “会有些疼,忍一忍。”

  少年趴枕,右肩裸露,箭伤四周红肿发亮,中间一道紫黑裂口,像被强行并拢的峡谷。花书萱用酒清洗,棉球每触一次,他肌肉便狠狠一抽,却硬是没出声。

  “痛就喊,别逞能。”

  “喊了……戏台就塌了。”他侧脸,额上冷汗滚进鬓角,仍努力弯眼,“关公不喊疼。”

  花书萱失笑,又心疼,手下更轻。擦完药,她取来一只小小玉匙,挖了药膏,沿伤口边缘缓缓推。药膏凉,指腹却暖,冷热交替,他止不住颤。忽然,他低哼一声——她手指正按在一处碎骨旁。

  “这里最疼?”她停指。

  “嗯。”

  “碎骨要取出来,长不好。”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太医说,再开一刀,或许能举臂,但剧痛无比,且成败参半。”

  少年沉默,半晌,哑声问:“若不开?”

  “右肩永不能过耳,关公的大刀……再也舞不动。”

  室内静得听得到药汁滴落。良久,他侧头,把脸埋进枕里,声音闷而坚定:“那便不开。戏班缺的不是关公,是锣。我能敲,也能唱旦角,水袖不举过顶便是。”

  花书萱鼻尖发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他肩胛,像安抚一只受伤的鹤:“你真舍得?”

  “舍不得。”他抬眼,看她,眸色深而亮,“可更舍不得你去求人。太医令欠我人情,却欠你天大人情,一求,便要被朝臣拿捏,说我‘恃宠而骄’——我懂。”

  一句话,把她眼眶逼红。她别过脸,假装去拧帕子,声音却哑了:“傻气。我求人还少?”

  “那是为江山。为我,不值。”

  “值不值,我说了算。”她回头,忽然俯身,唇贴近他耳廓,声音轻而烫,“昂然,你听好:江山我要,你也要。”

  这一次,她唤他“昂然”,而非“先生”。少年睫毛狠狠一抖,泪水终于滚落,迅速渗入枕芯,只留下一道暗色痕迹。他想回身,肩伤却牵制,只能伸手,指尖碰到她手腕,像抓住一根浮木:

  “有殿下这句话……残了也值。”

  七日后,中秋前夜。京城忽降暴雨,雨点砸在瓦当,“噼啪”如碎玉。西苑静室,烛火被窗缝风压得摇摇欲坠。湛昂然高烧,伤口红肿蔓延至腋下,太医令深夜被急召,把完脉,面色凝重:“碎骨腐肉未清,邪热内蕴,再拖延,恐伤肺。”

  开颅取骨之法,在《黄帝内经》有载,却少人敢试。太医令跪地:“需割开肩胛,去碎骨,刮腐肉,再以烧红铁箸烙止血。无麻,常人难耐。”

  花书萱只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指尖发麻。她看向榻上:少年面色青白,唇色却艳得异常,像雪中一点朱砂。他似乎听到,勉力睁眼,对她微弯唇角,气若游丝:“……开刀吧,我忍。”

  “会疼死。”

  “疼,也疼得过一辈子不能抬手?”他喘息,声音却坚定,“殿下,我签生死状,不怨你。”

  花书萱眼眶刺痛,却知别无选择。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备药!叫太医院最好的外科医正,本宫要在旁坐镇。”

  内侍惊愕:“殿下千金之躯——”

  “照办!”她厉声,尾音却止不住颤。

  手术在静室进行。四壁蒙白布,灯火通明,铜盆一字排开,滚水、药酒、棉纱、艾蒿,满屋辛辣刺鼻。湛昂然被扶起,右肩裸露,口中咬软木。医正持银刀,在烛火上燎过,轻声道:“得罪了。”

  刀落,皮开,血涌。少年浑身瞬间绷紧,像被拉满的弓,喉咙发出一声闷哼,却被软木堵住,只剩“咯咯”骨响。花书萱站在对面,双手死死按住他左臂,指节泛白。血珠溅上她月白袖口,晕开一朵朵猩红,像雪里突然绽放的腊梅。

  割至寸深,碎骨已现。医正换小镊,夹出乌黑骨片,每取一片,少年便是一阵剧抖。花书萱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哄:“再忍忍,马上好……”声音却哑得不成调。她感觉掌下肌肉一寸寸僵直,又一点点松软,汗水浸透两人衣襟,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最痛是烙铁止血。烧红铁箸贴上创口,“嗤啦”一声,青烟冒起,肉香混着焦糊味,扑鼻欲呕。少年猛地仰头,颈侧青筋暴起,一声惨叫终冲破软木,凄厉如裂帛,却半途哑住——他疼昏了。

  花书萱只觉心脏被那叫声撕成两半,眼前发黑,却强自站稳。她俯身,唇贴他耳廓,颤声一字一顿:“昂然,坚持住!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手术近一个时辰。取碎骨三片,刮腐肉一盏,烙伤七处。医正退下时,双膝发软,几乎跪倒。花书萱却不走,坐在榻沿,亲手换湿巾,擦血渍,一勺勺喂药。她袖口染满胭脂色,却再没换过,仿佛要让那血渗进肌肤,记住这份疼。

  后半夜,烧退。少年昏沉,唇瓣干裂,无意识地呢喃。她俯身听,只辨得两个字:“……云手……”

  她鼻尖一酸,握住他左手,慢慢抬高,直至肩平,再轻轻放下,如此反复,像教一个学童:“会好的,会抬起来的。我陪你练,每日都练……”

  窗外,雨停了,残月如钩,冷冷照在窗棂。月光把两人影子叠在一起,一个俯身,一个仰卧,像两株被风雨打折的芦苇,却固执地缠在一起,不肯倒。

  天明时,湛昂然醒来。第一眼,看见她伏在榻沿,黑发铺满他臂弯,发梢还沾着血迹。他抬左手,轻触她发顶,指尖颤抖。花书萱瞬间惊醒,抬头,撞上他视线——那双眸子熬得通红,却亮得惊人。

  “殿下……”

  “别说话。”她握住他手,声音沙哑却温柔,“疼不疼?”

  他摇头,又点头,最后只是笑,泪水滚落,渗入枕畔,与昨夜血痕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泪是血。他轻声道:“我听见你叫我‘昂然’,像娘叫孩儿……”

  花书萱眼眶发热,俯身,额头贴着他额头,声音轻而笃定:“以后,都这么叫。昂然,昂然……你得好起来,陪我放纸鸢,陪我批折子,陪我到老。”

  少年泪如雨下,却努力弯唇,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好,到老。”

  窗外,第一缕朝阳穿透云层,照在海棠枯枝上,像给那几枚暗红残果,镀上一层金。室内,血与泪交融,胭脂化雪,却也开出最倔强的花——

  一朵叫“余生”,一朵叫“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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