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8章 旧宫槐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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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三十四年四月初七,天色瓦青,像一块被雨水反复擦拭的旧玉。长公主府侧门启处,一辆青呢小车悄悄驶出,车辕包布,辘辘声压得极低。前后只随八名便装禁卫,皆着软甲,腰牌收入怀里——新帝有旨,“赞拜不名,随时入宫”,花书萱却仍以臣礼自处,不肯乘金轿、开仪仗。

  车内,湛昂然着月白暗云纹袍,头戴素纱软巾,玉带收得紧,显得人愈发薄瘦。他右肩旧伤遇寒易发酸,此刻正无意识地以左手抚揉,指节因常年压指练功而微微变形。花书萱伸手覆住他手背,轻摇头:“别揉,一会儿又要疼。”语声低缓,却带一点不容拒绝的温柔。

  今日进宫,是因太后病重。皇帝特遣内常侍传话:“母后想听《三醉》,梨雪社的《三醉》。”——《三醉》即《长生殿·小宴》,贵妃醉酒,三郎捧砚,宫里最熟的一支旧曲。花书萱心里明白,这大抵是母亲最后一次点戏了。

  车子不进御道,偏走西华门夹巷。夹巷尽头,一株老槐枯立,半边身子被雷劈焦,另半边却抽新芽,青黄交杂,像一段不肯死去的往事。花书萱掀帘,指尖轻触粗糙树皮,低低一句:“还在。”

  二十年前,她第一次溜出宫,便是从这棵槐树翻墙。那时树身正壮,枝桠探到墙外瓦檐,她踩着宫砖,攀着垂枝,一跳便落在民间的尘土里。如今树老了,墙头的琉璃瓦也换新,她却还记得那夜风里有糖炒栗子的香——和此刻车内淡淡的药香混在一起,竟分不清是甜是苦。

  湛昂然静静看她侧脸,目光落在那截新芽上,忽然开口:“殿下若有一日想再翻墙,我托着你。”声音不高,却认真得像在说一生。花书萱回眸,与他视线相撞,心口被什么轻轻烫了一下,却只笑:“好啊,可我这把骨头,怕把你压坏。”

  “压不坏。”他眨眨眼,右手抬至肩平,再抬不上,却仍固执地停在半空,“我练过,关公的大刀都能托,何况一个你。”

  慈宁宫的地龙早烧得旺,一入门,热气混着药气扑面,像闷在罐里的陈年旧絮。皇帝花璟立在槅外,已除冕服,只穿素色常袍,眉宇间带着连轴转政的疲惫,却仍先朝姐姐拱手:“阿姐辛苦。”又向湛昂然颔首,“有劳先生。”

  内寝,太后半倚龙床,瘦得颧骨高耸,眼底却亮,像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她看见女儿,招招手,又看见女儿身后的男子,微微一怔,随即弯了眼角——那笑意极轻,像枯枝上最后一片叶,颤颤巍巍,却不肯落。

  花书萱跪坐榻前,握住母亲的手,那手枯瘦冰凉,指节突出,掌心却有一层旧茧——昔年抚琴、捻针、教她执笔留下的茧。她喉头哽咽,低声道:“母后,梨雪社来了,唱您最爱的《三醉》。”

  太后眨眨眼,目光移向湛昂然,停留片刻,又移回女儿,眼底有询问,有怜惜,有千言万语,却终究什么也没问出口,只轻轻点头。

  乐工被摒退,只留一笛一鼓。笛是梨雪社旧笛,鼓是太后昔年赐的“点花檀板”。湛昂然卸去浓妆,只薄施粉,淡描眉,穿一袭藕粉对襟,腰系鹅黄绫——像一泓春水,静静站在榻前。

  笛声起,他启喉: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

  声音不高,却字字温润,像温水滑过玉壶,将屋内药气冲淡。太后合眼,指尖在锦被上轻敲板眼,唇角微微扬起。花书萱坐在榻沿,一手给母亲揉腕,一手无意识打着拍子,眼眶却渐红。

  唱至第二醉,笛声转急,鼓点骤密。湛昂然水袖翻飞,右肩因旧伤抬不高,便改用左袖,右袖轻掠,竟自成一种残缺之美——像被风吹折的柳,一半仍舞,一半静默。花书萱看着,心口像被细线勒住,呼吸都疼。

  第三醉,“愿此身长对君王,莫负少年”。他跪于榻前,以水袖覆面,轻拂太后手背,像替贵妃把盏,也像替自己叩首。歌声低回,却含亮意,仿佛穿透病榻、穿透宫墙,直抵往昔繁华: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曲调将收,太后忽然睁眼,颤颤抬手,一把抓住他腕子,又抓住女儿腕子,将两只手叠在一起。她指节用力,青筋浮现,喉中发出含糊音节,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目光灼灼,先看湛昂然,再看女儿,眼底有托付,有祝福,也有歉意。

  花书萱泪如雨下,却强撑笑意:“母后放心,孩儿……明白。”

  太后这才松了力,指尖在两人手背上轻轻摩挲,像抚平一段褶皱,又像按下一枚印。她合上眼,嘴角仍弯,泪却从眼角滑入鬓发,悄无声息。

  夜半,太后沉睡。皇帝与姐姐退出外殿,太医鱼贯而入。廊下,风吹动帘栊,“啪嗒”作响,像更鼓残点。花书萱立在栏前,望着院里那株老槐,树影投在阶上,斑驳如碎玉。

  皇帝递上一方帕,低声道:“阿姐,母后之意……你不必顾虑,朕不是迂腐之人。”

  花书萱接过,拭泪,却摇头:“母后什么都没说,只是希望我们……好好活着。”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活着,就够了。”

  皇帝望向帘内,又望向她,眼底有疼惜,也有敬意。他抬手,覆在姐姐肩头,像父亲,也像朋友:“朕赐你‘赞拜不名’,可自由出入宫禁,是真心。往后,你想唱戏便唱戏,想游湖便游湖,江山我守着,你守着自己便好。”

  花书萱点头,却喉头哽住,半晌只挤出一句:“阿璟,谢谢你。”

  丑时,宫门深锁。皇帝特旨,开西侧门放姐姐一行。青呢小车驶出悠长永巷,车轮碾过青砖,“咯吱”声在夜色里拖得老长,像一声叹息。

  车内,湛昂然靠壁而坐,右臂因长时间抬袖作舞,此刻已疼得抬不起来,却仍固执地伸左手,覆在她手背上。那只手冰凉,却在微微颤。

  “别多想。”花书萱低声道,“母后只是希望我们好好过。”

  “我知道。”他喉结滚动,半晌,轻声补一句,“我会好好过,也会让你好好过。”

  她鼻尖发酸,却笑,指尖与他交扣,像扣住一段旧时光,也扣住往后余生。车外,残月如钩,冷冷照在宫墙,也照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

  一个不再金枝玉叶,一个不再名满京华,却终于在无声里,被母亲的手,被岁月的手,轻轻叠在一起。

  旧宫槐老,月色也老,唯有掌心相触的温度,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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