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变成一个——人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温暖的光，试图穿透她内心深处那层厚重的、名为“残次品”的冰壳。

　　可是……可是……

　　这短暂的温暖和希望，很快被更深的寒意和恐惧所覆盖。因为安娜前辈的话，让她想起了几天前，那个让她更加绝望和不安的场景。

　　那天，牛马公司的爱德华前辈，那位总是让人感觉深不可测的“前辈”，突然来访。父亲大人艾斯亲自接待了他，而她和两位姐姐，如同往常一样，像最精致的摆设般，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她清楚地记得，爱德华前辈和父亲大人谈论的，正是关于即将到来的、与艾伦前辈的“较量”。

　　谈话间，爱德华前辈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她们三姐妹。那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似乎格外长了一些。

　　然后，爱德华前辈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磁性和说服力的嗓音，对父亲大人说：

　　“艾斯，你的这三位‘女儿’，确实是不可多得的杰作。尤其是艾红和艾蓝，她们的力量、效率和对命令的绝对服从，堪称完美。”

　　父亲大人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骄傲的神色。

　　但爱德华前辈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低着头的艾紫身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只是……艾紫小姐的情况，似乎有些特殊。她体内承载的，毕竟是另一个早已逝去的灵魂。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像一个‘人’，从本质上讲，她始终不是一个完整、自洽的个体。这种灵魂与躯壳的‘不匹配’，就像精密仪器中混入了一粒不合规格的沙砾，短期内或许无碍，但长远来看，终究是隐患，会限制她……以及您整个团队的潜力上限。”

　　艾紫当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死死地低着头，不敢让任何人看到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涌上的泪水。爱德华前辈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她最深的恐惧和自卑——她是一个“借住”在别人躯壳里的孤魂野鬼，是一个不完整的、有瑕疵的存在。

　　紧接着，爱德华前辈抛出了一个让她和父亲大人都震惊的提议：

　　“不过，艾斯主管，或许……我有办法解决这个‘小问题’。”爱德华的笑容变得深邃，“我可以帮助您，让您的三位‘女儿’，彻底脱离‘人造物’的范畴，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活生生的‘人’。她们将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与躯壳完美契合的灵魂本源，不再受任何外来灵魂的桎梏。届时，她们的力量、潜力，都将得到质的飞跃。特别是艾紫小姐……”

　　爱德华的目光再次锁定艾紫，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她将不再是那个承载着他人记忆和情感的‘容器’。她可以成为一个全新的、从灵魂到肉体都完全属于‘艾紫’这个名字的、真正完整的个体。她会忘记所有不属于她的过去，获得真正的新生。”

　　真正的新生……完全属于自己的灵魂……

　　这几个字，对艾紫来说，有着致命的诱惑力。谁不想成为一个完整的、不被视为异类的“人”呢？

　　父亲大人艾斯当时沉默了很久。艾紫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在自己和两位姐姐身上来回扫视。最终，父亲大人谨慎地询问了方案的细节和风险，尤其反复确认：“这个过程，不会对我的女儿们造成任何不可逆的伤害吧？”

　　爱德华前辈的回答滴水不漏，保证方案绝对安全。

　　在确认了方案的安全性和爱德华的诚意后，父亲大人……答应了。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对吧？

　　父亲大人为了她们能变得“更好”，不惜与强大的爱德华前辈合作。

　　但是……

　　艾紫永远忘不了，在父亲大人点头应允的那一刻，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那不是父亲看向女儿的眼神，甚至不是造物主看向作品的眼神。那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功利的目光。仿佛她不再是一个拥有独立意识的个体，而是一件功能尚可、但存在设计缺陷、亟待升级换代的……精密仪器。

　　那眼神分明在说：看，我终于找到了修复你这个“瑕疵”的方法。等你被“优化”之后，就能像你的姐姐们一样，成为我手中真正完美无瑕的利器了。

　　想到那个眼神，艾紫刚刚被安娜的话语温暖了一丝的心，瞬间又沉入了冰窖。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无声地流泪。

　　安娜前辈说她是个完整的“人”。

　　可父亲大人和爱德华前辈，却要将她这“借来”的灵魂剥离，换上所谓的“全新”的灵魂。

　　那到时候，“艾紫”还是“艾紫”吗？

　　那个会为了怪物幼崽而心软、会因为达不到期望而难过、会渴望温暖和认可的……现在的这个自己，会去哪里？

　　是彻底消失，如同从未存在过一样吗？

　　所谓的“新生”，对她而言，究竟是救赎，还是一场……更加彻底的抹杀？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就像暴风雨中一艘脆弱的小舟，被名为“命运”的巨浪推搡着，驶向一片未知而令人恐惧的迷雾深处。而唯一能给她一丝慰藉的，竟然是来自安娜前辈那句短暂的肯定。

　　这何其讽刺，又何其可悲。

　　爱德华的炼金术，其精妙与高效，远超艾斯的想象。那个被命名为“灵魂补完”的项目，在爱德华的主持下，以一种近乎神迹的速度推进着。复杂的炼成阵在特制的实验室中闪烁着幽光，各种珍稀的材料在精确的配比下融汇、升华，散发出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

　　艾紫全程都处于一种半梦半醒的朦胧状态，她能感觉到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力量，如同母亲的羊水般包裹着自己，浸润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修补着某些她无法言说的、灵魂与躯壳之间细微的“不谐”。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感觉，仿佛干涸的土地迎来了甘霖，枯萎的枝桠抽出了新芽。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具身体的联系变得更加紧密、更加自然，仿佛原本隔着一层薄纱看世界，而现在，纱被揭开了，一切都变得清晰、鲜活。

　　当项目最终完成，炼成阵的光芒渐渐熄灭时，艾紫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第一时间看向自己的双手，皮肤下仿佛有莹润的光泽在流动，她能感觉到心脏有力的搏动，血液在血管中欢快地奔流，一种真实的、属于“活着”的喜悦充斥着她的内心。

　　“父亲大人！”她惊喜地看向站在一旁的艾斯，紫水晶般的眼眸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明亮光彩，声音都带着雀跃的颤音，“我……我感觉到了！我真的感觉到了！我好像……真的‘活’过来了！”

　　那一刻，艾斯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脱胎换骨、焕发着真正生命光彩的女儿，冰冷的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满意。他走上前，仔细端详着艾紫，甚至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感受着那真实的体温和弹性。

　　“好！很好！”艾斯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向一旁面带微笑的爱德华，由衷地赞许道，“爱德华先生的技艺，果然神乎其神！我的女儿们，终于完美了！”

　　艾红和艾蓝也完成了“转化”，她们安静地站在一旁，外表看起来与艾紫一样，拥有了更鲜活的生命气息，眼神却依旧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冷静、空洞，没有任何情感波澜。她们同时向艾斯躬身行礼，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冰冷而恭敬：“父亲大人。”

　　艾斯满意地点了点头。在他看来，艾红和艾蓝的“完美”正在于此——她们获得了更强大的生命力和潜力，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工具理性，这无疑是最理想的状态。

　　最初的喜悦过去后，艾紫沉浸在成为“真正的人”的巨大幸福中。她贪婪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一切：阳光的温暖、微风的轻抚、花朵的芬芳、甚至空气中细微的尘埃……所有曾经觉得隔着一层的感觉，如今都变得如此真切动人。她对情绪的感知也变得更加敏锐和细腻，喜悦时仿佛有暖流涌遍全身，悲伤时心口会真切地发紧，对他人情绪的体察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这本该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拥有了更丰富的情感，才能更好地理解世界，理解他人，不是吗？

　　然而，艾斯很快发现，事情似乎并没有完全朝着他预期的方向发展。

　　一次任务汇报中，艾红和艾蓝一如既往，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陈述了任务过程和结果，精准地分析了得失，没有任何冗余的情绪表达。

　　轮到艾紫时，她先是详细描述了任务中遇到的困难，语气中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接着，她提到了在行动中无意间救助的一个与队友失散的小女孩，她的眼神变得柔软，声音也轻柔了许多：“……那个孩子吓坏了，一直哭，我安抚了她很久，直到找到她队友……看到她们团聚的样子，我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分享着这份微不足道的“暖意”，脸上甚至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真实的微笑。她以为父亲会为她拥有了更丰富的“人性”而高兴。

　　但她等来的，却是艾斯骤然阴沉下来的脸色。

　　艾斯冰冷的目光落在艾紫身上，仿佛在看一个出了故障的零件。会议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

　　“暖暖的？”艾斯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打断了她的话，“艾紫，我让你去执行清扫任务，不是让你去当保姆，更不是让你去体验什么‘心里暖暖的’！你的任务是高效、彻底地清除目标，评估任务对周边环境的后续影响，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感伤上！”

　　艾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她错愕地看着父亲，紫眸中充满了不解和委屈：“父亲大人，我……我只是觉得……”

　　“你觉得？”艾斯的语气更加严厉，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不满，“你需要的是精确的判断和果断的执行，而不是这些多余、软弱、只会影响效率的‘感觉’！看看你的姐姐们！她们现在拥有了更强大的基础，但她们的核心从未改变！这才是最完美的状态！”

　　他越说越气，看着艾紫那副泫然欲泣、充满了人性化脆弱的表情，再对比旁边两个如同冰山般毫无波动的完美作品，一种投资失败的恼怒涌上心头。

　　爱德华的技术的确保证了生命的赋予，但却无法控制这生命会孕育出怎样的灵魂。艾紫这过于细腻、甚至显得有些软弱的情感表现，在他看来，简直是比之前那个借来的灵魂更大的缺陷！

　　盛怒之下，艾斯口不择言，一句冰冷刺骨的话脱口而出：

　　“看来爱德华的技术也有局限！把你变成了一个更容易被无用情绪左右的废物！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拜托爱德华直接把你那麻烦的灵魂抽掉，像你姐姐们一样听话！也省得现在这般碍事！”

　　这句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艾紫的心脏！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赋予她新生的父亲。她获得了梦寐以求的、完整的生命，拥有了更丰富的情感，本以为会得到认可，却没想到，换来的竟是废物的评价，甚至是……不如抽掉灵魂的残酷宣言。

　　原来，父亲想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和丰富情感的“女儿”。

　　他想要的，始终是两把绝对听话、绝对高效的刀。而艾红和艾蓝，在获得了生命的强化后，依然是那两把最完美的刀。

　　只有她艾紫，因为无法彻底摒弃那些无用的情感，成了那个不完美的、碍眼的瑕疵品。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感觉刚刚获得的、充满生机的身体，瞬间变得冰冷僵硬。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终于彻底明白了。

　　在父亲艾斯的眼中，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所谓的“新生”，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和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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