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雪夜无痕三

　　大理寺验毒房内，灯火通明，琉璃盏折射出冰冷的光芒。婉儿一身素白罩袍，神情专注如同朝圣。面前长案上，一字排开关键证物：取自窗框插销末端的微量蜡油、窗台压痕的精细拓片、死者指甲缝内的深褐色木屑与丝线碎屑、掌心紧攥的深蓝绸缎碎片、厨房废弃鼠洞中寻回的剔骨尖刀、以及门闩断裂处残留的绳索碎屑。

　　空气里弥漫着药水与油脂的混合气息，带着一丝焦灼的紧张感。

　　婉儿首先拿起盛放蜡油的琉璃片，置于水晶透镜下。淡黄色的蜡油，质地细腻，在强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内里夹杂着极其微小的…气泡？她取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蘸取特制药水，轻轻点在蜡油边缘。药水迅速渗透，蜡油边缘…竟…微微…溶解软化！

　　“蜂蜡…混合了…某种…油脂？”婉儿低声自语，清亮的眸子闪过一丝精光。她取过另一盏琉璃皿，倒入少量温水，将蜡油样本小心置于水面。蜡油…并未立刻融化，而是…缓缓…沉浮…边缘…开始…极其缓慢地…溶解…释放出…一丝…极其淡薄的…松香气味！

　　“松香…油脂…”婉儿眉头微蹙，迅速翻开案头一本厚重的《百物志》。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最终定格在一幅插图与文字说明上——“虫白蜡：乃白蜡虫分泌物，色白或淡黄，质坚脆，熔点较高，多用于…烛芯定形、器物润滑…常与松香、桐油混合…以增其韧性及…低温流动性…”

　　虫白蜡！混合松香桐油！用于…润滑？

　　婉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那扇紧闭窗户的拓片！窗台上那几个模糊的圆形压痕…尺寸…直径约莫…半寸！深度极浅！边缘…似乎…带着…极其细微的…棱角感？

　　一个…大胆的…近乎匪夷所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她的脑海！

　　她迅速拿起窗台压痕拓片，与手中一根…从药箱中取出的…用于针灸的…最细的…银针…进行比对！银针针尾…恰好…能…严丝合缝地…嵌入…那圆形压痕的…中心凹槽！

　　“冰…针？”婉儿失声低呼！心脏…骤然狂跳！

　　她立刻转身，取过一只干净琉璃碗，倒入清水。又取出一小撮虫白蜡粉末（孙济世药箱中搜得），加入微量松香粉和桐油，搅拌均匀。然后，她取出一根中空的芦苇细管，将混合液吸入管内。最后，将芦苇管…小心地…插入…早已备好的…冰雪之中！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流逝…

　　约莫一炷香后。婉儿小心翼翼拔出芦苇管。管口…赫然…凝结着一根…长约三寸…晶莹剔透…尾部带着一小块凝固蜡油的…冰针！针尖…锐利！针身…笔直！

　　她将冰针…轻轻…放在…模拟窗台（一块光滑木板上）…靠近…模拟插销（一根小木棍）的位置…然后…用一根细线…轻轻…牵引冰针尾部…

　　冰针…在蜡油的润滑下…极其顺滑地…向前…滑动…针尖…精准地…顶入…模拟插销底部的…凹槽！随着细线持续牵引…冰针…尾部…那小块蜡油…恰好…卡在插销与窗框的缝隙处…提供着…持续的…润滑力！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模拟插销…在冰针的顶推下…稳稳地…滑入了…插孔！完成了…“内部反锁”！

　　婉儿屏住呼吸，静静等待。房间内温度不高，但…足以…让冰…缓慢融化…

　　半个时辰后…

　　冰针…消失了！

　　只在木板上…留下一小滩…几乎看不见的…水渍…

　　以及…针尾蜡油融化后…残留的…极其淡薄的…油痕！

　　与…天字一号房窗台上…发现的…痕迹…如出一辙！

　　“原来…如此！”婉儿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密室…雪地无痕…的…核心诡计…终于…破解！

　　凶手…在雪停前…利用…特制的…带蜡油尾的冰针…从窗外…通过窗缝…将冰针送入窗台…再用细线牵引…使冰针顶推窗内插销…完成“内部反锁”！冰针…在雪停后…室内温度回升中…悄然融化！只留下…几乎无法察觉的…水渍和…蜡油痕迹！而窗外…风雪掩盖了所有操作痕迹！雪停后…自然…无痕！

　　“林远！”婉儿声音带着激动，“速请大人！密室…已破！”

　　悦来客栈·大堂

　　气氛凝重如铁。所有嫌疑人再次被聚集在大堂。炭火噼啪，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寒意。穆之端坐主位，玄色官袍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夜色。婉儿侍立身侧，清丽的脸庞带着洞悉一切的沉静。林远按刀而立，目光如鹰隼扫视全场。

　　“本官…已查明此案真相。”穆之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凶手…就在你们之中！”

　　众人脸色骤变！呼吸瞬间急促！

　　“李半城死于昨夜子时到寅时之间。”穆之目光如冰，缓缓扫过众人，“死于…密室之中！死于…雪地无痕的假象之下！这一切…看似完美无缺…实则…漏洞百出！”

　　他猛地抬手，指向那扇紧闭的窗户！

　　“密室…并非无解！凶手…利用了冰！”

　　“冰？！”众人愕然！

　　“不错！冰！”穆之声音斩钉截铁，“凶手…在雪停前…用特制的…尾部带蜡油的…冰针！从窗外窗缝…送入窗台！再用细线牵引…使冰针顶推窗内插销…完成反锁！冰针…在雪停后…悄然融化！只留下…几乎看不见的水渍…和…这点…”他举起手中琉璃瓶，里面是窗框上刮下的蜡油，“…虫白蜡混合松香桐油的…痕迹！”

　　“而雪地无痕…”穆之冷笑，“只因凶手…根本…无需在雪停后离开！他（她）…一直…就在这客栈之中！昨夜…风雪交加…掩盖了所有声响！也…掩盖了…他（她）…从自己房间…潜入天字一号房…再返回的…脚步声！”

　　大堂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的爆裂声！

　　“至于凶器…”穆之拿起那把从鼠洞找回的剔骨刀，“正是厨房丢失之物！刀柄麻绳…与门闩断裂绳索…质地完全一致！刀尖血迹…经查验…正是李半城之血！”

　　他目光如电，射向翠花：“赵王氏！你昨夜亥时送酒入天字一号房！用过此刀！之后…刀便无人看管！给了凶手…可乘之机！”

　　翠花浑身一软，瘫倒在地：“大人…民妇…民妇冤枉啊…”

　　穆之不理她，目光转向周文博：“周秀才！你恨李半城夺你家产，逼死你父母！昨夜…你子时方歇…独居一室…无人作证！你…有动机！有时间！”

　　周文博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大人…学生…学生…”

　　穆之目光又扫过王氏和她怀中昏睡的孩子：“王氏！你整夜照顾病儿…无人作证！李半城掌心…攥着深蓝绸缎碎片！而你丈夫…曾是李府绣工！家中…可有此物？！”

　　王氏抱紧孩子，泪如雨下：“大人…民妇…民妇没有…那绸缎…是…是…”

　　穆之的目光…最终…如同两道冰冷的锁链…死死地…钉在了…一直沉默的…孙济世身上！

　　“孙济世！”穆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

　　孙济世身体猛地一颤！一直平静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

　　“是你！”穆之的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精通医理药性！能制虫白蜡混合蜡油！能取冰为针！药箱中…搜出虫白蜡粉！松香粉！桐油！与窗台残留蜡油成分…完全吻合！”

　　“你恨李半城！恨他仗势强夺你祖传治肺痨秘方！断你悬壶济世之路！此仇…不共戴天！”

　　“昨夜！你亥时回房是假！研读医书是假！你…趁风雪最大、众人皆眠之时…悄然潜入厨房…盗取剔骨刀！再…潜入天字一号房！”

　　“李半城…或许尚未安寝！或许…被你惊醒！你们…发生短暂搏斗！他抓破了你的衣物！指甲缝里…留下了你棉袍的…木屑和…丝线碎屑！而他…在濒死之际…死死攥住了…你衣物上…崩落的…深蓝绸缎内衬碎片！”

　　穆之举起那块深蓝碎片！又举起从孙济世棉袍内侧…隐蔽处…找到的…一处…撕裂的缺口！缺口边缘…残留的丝线…与碎片…完全吻合！

　　“你…用剔骨刀…一击毙命！然后…你…清理了现场…抹去大部分痕迹…但…搏斗中…门闩绳索被你扯断！你…索性…将计就计！制造了…门闩被撞断的假象！”

　　“最后…你…来到窗前！用你早已准备好的…带蜡油的冰针…从窗外…完成了…那…最后的…密室锁扣！然后…你…带着凶器…悄然返回自己房间！将刀…藏入厨房鼠洞！自以为…天衣无缝！”

　　“风雪…掩盖了你的行踪！冰针…制造了密室假象！雪停后的无痕…成了你最完美的掩护！可惜…”穆之的声音冰冷刺骨，“蜡油…会残留！冰针…会融化！人心…更…藏不住…罪恶的痕迹！”

　　“孙济世！”穆之厉喝，“你…还有何话说？！”

　　“噗通！”

　　孙济世…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跪倒在地！他佝偻着腰…花白的头颅…深深垂下…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呵…呵呵呵…”他发出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悲鸣般的…惨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

　　“是…是我…”孙济世抬起头，浑浊的老泪…纵横满面！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恨意！与…一丝…扭曲的…快意！

　　“李半城…他…该死！！”

　　“那秘方…是我祖父…行医一生…尝遍百草…呕心沥血所得！能救…万千肺痨患者性命！！”

　　“可…可他！仗着有钱有势！勾结官府！一句‘利国利民’！便…生生夺走！据为己有！高价售卖！多少…穷苦百姓…因买不起药…咳血而亡！！”

　　“他…他断的…不是我的生路！是…是…无数人的…活路啊——！！！”

　　他猛地指向自己胸口，声音泣血：“我孙济世…悬壶半生！救人无数！自问…无愧天地！可…面对此等豺狼…我…我…竟…无能为力！！”

　　“我不杀他！天理…何存？！！”

　　他猛地转头，死死盯着穆之：“穆大人！你…断案如神！你…明察秋毫！你…告诉我！我…错了吗？！！”

　　大堂内…一片死寂！唯有孙济世悲怆的质问…在梁柱间…回荡！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穆之沉默地注视着跪倒在地的老人。他脸上的激愤与绝望，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中留下深深的痕迹。律法如山，不容私刑。但…这血淋淋的真相背后，那被强权践踏的良知，那被利益吞噬的人命…又该如何审判？

　　“国有国法。”穆之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李半城巧取豪夺，自有律法严惩。然…你…孙济世，以私刑复仇，设计杀人，伪造现场，其罪…当诛！”

　　他缓缓起身，玄色官袍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墨迹。

　　“律法…是维护这世间秩序的最后一道墙。墙若崩塌，人人皆可持刀，则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你之恨，本官…明白。但…你之罪…本官…亦…不能…不究！”

　　“来人！”穆之声音斩钉截铁，“将孙济世…拿下！押回大理寺！听候发落！”

　　“是！”林远与衙役如狼似虎扑上，冰冷的镣铐瞬间锁住孙济世枯瘦的手腕！

　　孙济世没有挣扎，只是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啸声中…是…无尽的…悲凉…与…解脱！

　　“带下去！”穆之挥手。

　　孙济世被拖走，那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客栈门口的风雪中。大堂内，众人噤若寒蝉，脸上交织着恐惧、震惊、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穆之走到窗前，推开紧闭的窗扇。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吹散了屋内浓郁的血腥与压抑。窗外，雪后初霁，阳光刺破云层，洒在银装素裹的天地间，纯净得刺目。

　　“雪…终究会停。”穆之望着那片纯净的白色，声音低沉，仿佛自语，又仿佛宣告，“再厚的雪…也…掩盖不了…真相的…痕迹。”

　　婉儿走到他身边，清冷的眸光映着雪光，低声道：“师兄…窗台上的水痕…快干了…”

　　穆之微微颔首。他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被风雪围困、又被罪恶浸染的客栈，转身，大步走向门外。

　　“回衙！”

　　大理寺的黑色马车，碾过客栈门前尚未清扫的积雪，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印，驶向风雪初歇的上京城。车辙印在阳光下，如同两道新鲜的伤疤，刻在纯净的雪地上，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雪夜无痕？

　　人心有痕。

　　罪恶…终将…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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