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岁寒春近

　　腊月廿九，上京城。

　　持续数日的风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被朔风撕开缝隙，漏下几缕稀薄却明亮的冬日阳光，照在积雪覆盖的屋脊、树梢、街道上，反射出刺目而纯净的白光。空气清冽如冰，吸一口，带着雪后特有的甘甜与凛冽，直沁肺腑。

　　郡主府。

　　厚重的朱漆大门早已卸下旧符，换上了崭新的桃符。门楣上高悬两盏硕大的描金红纱宫灯，灯下垂着长长的流苏穗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府内，一扫往日的清冷肃穆，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回廊下，一串串小巧玲珑的红灯笼沿着廊柱蜿蜒悬挂，如同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庭院中，那几株虬枝盘曲的老梅，在雪后初晴的阳光下，绽放出点点胭脂红的花苞，幽冷的暗香浮动，与空气中弥漫的爆竹硝烟味、蒸腾的食物香气交织在一起，酝酿出浓郁的年节气息。

　　厨房方向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厨娘仆妇们穿梭忙碌，蒸笼里白气氤氲，散发出年糕、枣馍、八宝饭的甜香；大铁锅里滚着热油，炸丸子的“滋滋”声伴随着阵阵肉香飘散；案板上，擀面杖飞快滚动，薄如蝉翼的饺子皮一张张落下，旁边是拌好的三鲜馅、羊肉馅，翠绿的韭菜末点缀其间，鲜亮诱人。

　　“快！快！把新蒸的糕团端到暖阁去！小心烫！”管家福伯声音洪亮，指挥若定，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难得的喜气。陆羽柔穿着一身水红撒花的新袄裙，如同一只灵动的蝴蝶，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穿梭。她一边麻利地帮厨娘们捏着花样繁复的面点，一边脆声笑道：“福伯！这枣花馍的模子可得用我带来的！蒸出来才好看！保准郡主喜欢！”她脸上沾了点面粉，更添几分俏皮。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临窗的大炕上，铺着崭新的猩红坐褥。阿月斜倚在引枕上，一身簇新的杏子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坎肩，衬得肌肤胜雪。乌黑如墨的青丝松松挽了个髻，斜簪一支点翠嵌珠步摇，几缕银丝在鬓角若隐若现，非但不显老态，反添了几分清冷出尘的韵致。阿阮正跪坐在炕边，用一把温润的玉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阿月如瀑的长发，动作轻柔专注。她今日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藕荷色夹袄，发间簪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清秀的脸庞在暖光下泛着红晕。阿月手中拿着一方素帕，正低头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针脚细密，神情专注而宁静。暖阁的烛光柔和地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润的光晕。

　　婉儿穿着一身喜庆的鹅黄绣缠枝梅花小袄，正蹲在炭盆边，小心翼翼地用火钳拨弄着埋在炭灰里的几个红薯。红薯的焦香混合着炭火的气息弥漫开来，引得她不时咽着口水。林远抱臂站在一旁，玄色劲装外也难得地套了件暗红团花的棉褂子，看着婉儿被炭火映红的小脸，素来冷硬的唇角微微上扬。

　　“婉儿姑娘，小心烫手。”林远低声提醒。

　　“知道啦！林大哥！”婉儿头也不抬，声音清脆，“这红薯要烤得外焦里嫩才好吃！火候最重要！”

　　“馋猫。”林远眼中笑意更深。

　　外间传来一阵爽朗的笑骂声。

　　“老酒鬼！你又偷我的酒！”

　　“放屁！这酒坛子上写你名字了？！”

　　“嘿！你个老泼皮！看针！”

　　“哎哟！老药鬼！你来真的？！”

　　是轩辕一刀和陈百草。两人在偏厅的棋枰旁又斗上了嘴。轩辕一刀穿着崭新的靛蓝棉袍，红光满面，一手抓着油腻的酒葫芦，一手护着棋盘，对着对面吹胡子瞪眼。陈百草则是一身素雅青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另一只手捻着几根银针，作势欲扎。两人中气十足，为了一坛子刚开封的梨花白争得面红耳赤，却为这暖阁更添了几分热闹的人间烟火气。

　　穆之处理完大理寺年前最后一批紧要公文，踏着暮色回到府中。刚进郡主府，便被这满院的暖意与喧嚣包裹。他脱下沾了寒气的大氅，换上居家的玄色暗云纹锦袍，眉宇间连日案牍劳形的疲惫，在踏入暖阁的瞬间，便被那融融暖意和熟悉的气息悄然抚平。

　　“回来了？”阿月抬起头，清冷的眸中漾开温柔笑意，如同冰湖初融。

　　“嗯。”穆之应了一声，走到炕边坐下，很自然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外面冷，手怎么还这么凉？”

　　“不碍事。”阿月轻轻摇头，将绣绷放到一边，“婉儿在烤红薯，香得很，你也尝尝？”

　　“好。”穆之目光落在她绣了一半的玉兰上，“这花…绣得真好。”

　　“闲来无事罢了。”阿月唇角微弯。

　　这时，婉儿欢呼一声：“烤好啦！”她小心翼翼地从炭灰里扒拉出几个黑乎乎的红薯，也顾不上烫，用帕子包了一个最大的，献宝似的捧到穆之和阿月面前：“师兄！阿月姐姐！快尝尝！婉儿烤的！可香啦！”

　　穆之接过，小心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热气腾腾的瓤。一股浓郁的甜香扑鼻而来。他掰下一小块，吹了吹，递到阿月唇边：“小心烫。”

　　阿月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清冷的眉眼在氤氲的热气中柔和得不可思议：“嗯…很甜。”

　　穆之自己也尝了一口，暖意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看着婉儿被炭灰蹭花的小脸和林远眼中藏不住的笑意，再看看偏厅里斗嘴斗得正欢的轩辕一刀和陈百草，目光扫过正抿嘴偷笑的陆羽柔和安静侍立的阿阮，心中一片宁静安详。

　　“大人！郡主！”福伯笑呵呵地进来，“年夜饭备好了！请移步花厅！”

　　花厅内，灯火通明。巨大的紫檀圆桌上，琳琅满目摆满了各色佳肴。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寓意“吉祥如意”的八宝葫芦鸭、热气腾腾的什锦暖锅、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酥脆金黄的炸春卷、软糯香甜的八宝饭…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围桌而坐。穆之与阿月居主位。婉儿挨着阿月，林远坐在婉儿旁边。轩辕一刀和陈百草难得地停止了斗嘴，各自占据一方。陆羽柔挨着婉儿坐下，阿阮则侍立在阿月身后，随时准备布菜斟酒。福伯带着几个得力仆妇在一旁伺候。

　　“来！都满上！”轩辕一刀拍开一坛陈年花雕，醇厚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他亲自给众人斟酒，连陈百草面前的杯子也没落下。

　　“老酒鬼，算你还有点良心。”陈百草哼了一声，端起酒杯。

　　“今日除夕，除旧迎新！”穆之举起酒杯，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稳而温和，“愿…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愿…在座诸位…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愿大人（师兄）郡主（阿月姐姐）安康！”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暖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席间笑语晏晏。婉儿叽叽喳喳说着大理寺的趣事，陆羽柔不时插嘴打趣几句，逗得阿月掩唇轻笑。林远偶尔补充两句，目光偶尔与侍立一旁的阿阮相接，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轩辕一刀和陈百草又为一块鸭肉的归属争了起来，引得众人莞尔。穆之话不多，只是不时为阿月布菜，阿阮则默契地为阿月添汤、递上热帕。穆之的目光落在阿月含笑的脸庞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满足。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庭院中厚厚的积雪上。府外，远远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预示着新年的临近。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福伯端上一个红漆描金的托盘，上面放着几个鼓囊囊的红色锦囊。

　　“大人，郡主，这是给下人们的压岁钱，都备好了。”福伯恭敬道。

　　“有劳福伯。”阿月点头，示意阿阮接过托盘，“阿阮，婉儿，你们和林远去给大家发了吧，讨个吉利。”

　　“是！郡主（阿月姐姐）！”阿阮和婉儿欢快地应下，婉儿拉着林远，阿阮捧着托盘紧随其后，三人一同出去了。

　　暖阁内只剩下穆之与阿月。炭火依旧很旺，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依偎在一起。窗外的雪似乎下得大了些，簌簌有声。

　　阿月轻轻靠在穆之肩头，鬓角的银丝在烛光下闪烁着柔和的光泽。“又是一年…”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

　　穆之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传来的温度，比炭火更暖。“嗯，又是一年。”他低头，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有你在…便好。”

　　远处，上京城钟楼传来悠扬浑厚的钟声，穿透风雪，回荡在寂静的夜空。

　　“咚——咚——咚——”

　　子时已到。

　　新的一年…开始了。

　　窗外，雪落无声。

　　窗内，烛影摇红。

　　一室静谧，暖意如春。所有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仿佛都被隔绝在这温暖的方寸之外。唯有掌心相贴的温度，是此刻最真实、最珍贵的拥有。

　　岁寒，但春已近。

　　喜欢衣冠谋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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