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4章 万鸦垂首送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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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带香烛纸钱,兜里只揣着一块从河滩上摸来的青石。

  石头表面被流水盘得温润光溜,握在手里像握着一块还没凉透的年糕。

  这上面的名字是我昨晚连夜刻的。

  刀工不行,歪歪扭扭的,“陈建国”、“刘秀芝”、“陈雨”,三个名字挤在一起,像是一家三口在拍全家福时非要抢镜头。

  我蹲下身,把这块青石硬生生地摁进了那株老槐树盘结错节的树根缝隙里。

  “挤一挤,”我拍了拍树皮,像是跟个老兄弟打商量,“房租我用地气付。”

  脚底下的泥土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微微蠕动了一下。

  树根那些粗糙的表皮缓缓合拢,像吞药片似的,一点点把青石裹了进去。

  没一会儿,那块石头就彻底融成了树身的一部分,那几个歪扭的名字,也变成了树皮上天然生成的纹路,像是这棵树生下来就带着的胎记。

  这下好了,不用怕风吹雨淋,也不用怕被人铲了坟头。

  只要这树活着,他们就在这儿晒太阳。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听着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一群小鸭子下河。

  阿竹领着听语园附近的十几个野孩子过来了。

  这丫头今天没穿那身神神叨叨的道袍,换了身干净的碎花布衫,手里捏着一片嫩绿的桃叶,看着特像个带头大姐。

  那些孩子手里也都攥着桃叶,一个个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参加什么入帮仪式。

  “预备——起!”阿竹把手里的桃叶往嘴边一送。

  没有悲悲切切的哭丧调,也没有那种瘆人的招魂曲。

  清脆的童音瞬间炸响,在这清晨的薄雾里显得格外脆生。

  “别怕黑,老鼠不笑;别关门,猫在屋顶。天亮喽,有人回家,把灯吹灭睡觉觉。”

  这是我前两天随口编来哄阿竹的,没想到这丫头当了真,还搞了个“童声合唱团”。

  以前我觉得那些老鼠的笑声是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现在听着这群孩子的念叨,脑子里那根绷了七年的神经,突然就松了。

  像是生锈的齿轮被浇了一勺热油,转得顺滑无比。

  檐下那窝刚做好的燕子窝里,几只雏燕被惊醒了,扑棱着翅膀冲出来。

  但它们没飞远,就在头顶上转圈圈,叽叽喳喳的叫声混在童谣里,居然也不嫌吵,反而透着一股子热闹劲儿。

  这哪里是祭奠,分明是在暖房。

  守灯媳·照空这时候走了过来。

  她也没废话,动作麻利地把摆在树周围的那七盏油灯全给掐灭了。

  噗,噗,噗。七缕青烟散去,那股子阴冷气也没了。

  她从怀里掏出第八盏灯。

  这盏灯不一样,灯芯不是棉线,是一条洗得发白的黑布条——那是我妈那双布鞋的鞋帮子上撕下来的。

  火石一擦。

  火苗子窜了起来,不是鬼气森森的绿,也不是冷冰冰的蓝,就是那种最普通的、暖洋洋的金黄色。

  “这盏不送死人,送活人。”照空把灯递到我面前,那张常年像冰块一样的脸上,居然挤出了一丝难得的人味儿,“前面的路黑,但这火是用你娘的鞋做的,她给你踩过道了,你放心走。”

  我盯着那团火看了半天,伸手去烤了烤。

  真暖和。

  这七年,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在冰窖里裸奔,直到这一刻,我才感觉身上那层看不见的冰壳子,化了。

  嘴角不由自主地往上扯了一下,脸部肌肉有点僵硬

  正午的日头最毒的时候,脚底下的地脉突然传来了动静。

  不是那种要命的地震,而是一种舒展筋骨的闷响。

  那株本来只有一人高的槐树苗,突然像是吃了什么猛药,咔咔作响地往上窜了三尺。

  原本蜷缩的枝丫瞬间炸开,像是一个人睡醒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阳光透过新长出来的叶片洒下来,落在地上全是金钱豹似的光斑。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耳膜鼓荡了一下。

  这次没有万鼠齐鸣,也没有冤魂索命。

  我听见了一阵乱糟糟却又无比亲切的杂音。

  有那种老式二八大杠自行车链条缺油的嘎吱声,伴着一声粗嗓门的吆喝:“收旧彩电冰箱洗衣机喽——”那是老头子,他以前下岗后就干这个。

  有那种手掌拍在棉被上沉闷却有节奏的噗噗声,那是小雨,她最喜欢在晒被子的时候玩这一出。

  还有那哼得走调的摇篮曲,那是老妈。

  这些声音没有逻辑,没有怨气,它们混杂在一起,像是夏天傍晚弄堂里的嘈杂,最后汇聚成了一个清晰的念头,顺着树根,顺着地脉,直接钻进了我的天灵盖。

  “回家。”

  不是回那个已经变成废墟的老房子,而是回我自己这具躯壳里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肺叶子里充满了泥土和阳光的味道。

  转身,迈步,朝山门走去。

  刚走两步,衣角被人拽住了。

  阿竹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窜到了我身后,手里举着个用灰鼠皮缝的小囊,那针脚粗糙得简直没眼看,一看就是她的手笔。

  “给。”她把那皮囊硬塞进我手里,“老皮走之前留下的,那是它换下来的第一颗大门牙。它说它这辈子听了太多不想听的脏事儿,这牙虽然老了点,但辟邪,也能听个响。”

  我捏了捏那个皮囊,硬邦邦的。

  “那你呢?”我问她。

  阿竹把那片桃叶别在耳朵后头,冲我做了个鬼脸:“听语园总得有人看着吧?你走了,那些耗子要是再敢叽叽歪歪,我就揍它们。大树,你放心去浪,以后这风里的动静,我替你听。”

  我没再多说什么,把皮囊系在腰间,那是老皮留给我最后的护身符,也是这地仙路上的第一件法器。

  走出山门的那一刻,头顶上突然黑压压一片。

  那是成千上万只乌鸦,它们从病院的各个角落飞来,落在那棵刚长高的老槐树上,把树枝压得弯了腰。

  没有一只乌鸦乱叫。

  所有的黑鸟都整齐划一地低下了头,朝着我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垂下了脖颈。

  万鸦垂首。

  风穿过林梢,卷走了所有的哭声和怨气,只留下一串悠长的回响,像是整座大山在跟我道别。

  路在脚下,灯在心里。

  这地仙路,我不修长生,只修个快意恩仇,人间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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