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账簿里的外交辞令

　　天津驿馆议事厅，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

　　长条檀木桌两端，大齐与西班牙使团泾渭分明，双方眼神交锋，没开口就透着一股火药味。

　　王宴之居首，左侧礼部侍郎裴南苇、户部侍郎岑子瑜、鸿胪寺卢清连等人依次排开；对面卡洛斯侯爵居中而坐，神父副使、书记官和两名军事顾问严阵以待。

　　桌上的茶具纹丝未动，谁都没心思品茗，气氛从一开始就绷到了极致。

　　“王大人！”卡洛斯侯爵猛地一拍桌子，让书记官“啪”地把羊皮纸文书摔在桌上，用生硬的汉语嚷嚷，“这是我国国王亲笔签署的抗议书！你们的‘海鹰号’在马六甲无故袭击‘圣玛利亚号’，致其沉没、二十六名船员伤亡！按规矩，贵国必须赔偿二十万银币，还要正式道歉！”

　　汉文译本被推到王宴之面前，他扫都没扫，转头朝岑子瑜抬了抬下巴：“岑侍郎。”

　　岑子瑜点点头，弯腰从脚下扛起一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双臂青筋暴起，“咚”地一声砸在桌上，震得茶具都嗡嗡作响。

　　箱盖一掀，里面码得整整齐齐的卷宗、账册、海图，还有几块焦黑的船板碎片，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侯爵阁下，”岑子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个字都像算盘珠子砸在地上，“你说的‘圣玛利亚号’，是不是这艘沾满我大齐商人鲜血的海盗船？”

　　他抽出一张朱砂标注的海图，又拎起一叠泛黄的单据，最上面那张的西班牙海关火漆印赫然在目：“这是‘圣玛利亚号’三年来的作恶记录，你自己看！”

　　“隆庆二年三月，爪哇海劫掠福州商船‘福昌号’，抢生丝四十担、瓷器两百件，杀船员七人！”

　　“同年七月，苏禄海袭击广州商船‘广利号’，劫走茶叶药材，把二十三名船员直接抛进海里喂鱼！”

　　“隆庆三年正月，伪装成葡萄牙船在马六甲设伏，击伤宁波商船‘宁远号’，幸好我水师巡逻船及时赶到，不然又是满船人命！”

　　一份份铁证接连砸出：被劫商船的报案文书、幸存者的画押证词、缴获的海盗旗，还有一块从残骸里捞出来的船板——上面的船名和西班牙官方记录完全吻合，船型图纸却显示它非法加装了炮位！

　　卡洛斯的脸瞬间黑如锅底，嘴角的倨傲彻底僵住。

　　“按《大齐海事律》第七十三条，”岑子瑜推了推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冽如冰，“海盗船不受任何国家保护，击沉无需赔偿，受害者还能向海盗所属国追索损失！”

　　他抽出一张写满算式的纸，拍在卡洛斯面前：“福昌号损失九千二百两，广利号一万一千一百两，宁远号一万两，合计三万零三百两白银！按律本该三倍罚金，陛下仁慈，只让你们赔本金，够给面子了吧？”

　　议事厅里静得能听到针掉地上，西班牙书记官瞪大眼，看看满纸的数字再看看自己面前的空白文书，嘴巴张得能塞进鸡蛋。通译官结结巴巴地翻译着，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这些证据……可能是伪造的！”卡洛斯憋了半天，硬着头皮反驳。

　　“伪造？”岑子瑜冷笑一声，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摞文件，“福州、广州、宁波三地市舶司的备案文书，盖着地方官印，你敢说假？幸存者现在都在泉州，随时能来对质，你敢见吗？这是从‘圣玛利亚号’上找到的货物标签，还印着广利号的商号，你敢不认？”

　　他话锋一转，补了致命一击：“要是你还不相信，我们可以请葡萄牙使团来做见证！毕竟他们的商船也遭过这艘船的袭击，只是敢怒不敢言罢了！”

　　这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卡洛斯脸上。他身后的军事顾问低声急语：“侯爵，这些账目环环相扣，是种新的记账法，我们看不懂，根本挑不出错！”

　　没错，岑子瑜用的正是女帝清漓推广的复式记账法，“借”“贷”两栏互相勾稽，想造假都难。西班牙人还在用单式记账，看这些账册就像看天书。

　　谈判陷入僵局，王宴之适时开口：“侯爵阁下，赔偿的事先放一放，我们聊聊别的。”

　　岑子瑜立刻会意，从箱子最底层掏出一沓厚厚的证词笔录，每一页都按着手印，有些歪歪扭扭的——那是不识字的华工画的押。

　　旁边还附着太医的诊断书：营养不良、鞭伤感染、疟疾、坏血病……还有几张触目惊心的草图，画着囚笼、镣铐和鞭刑架。

　　“四十七名华工，来自福建、广东、浙江，平均被囚禁两年七个月，最长的在南洋矿场熬了十一年！”

　　岑子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握笔的手指都泛白了，“这位陈阿福被捕时妻子刚怀孕，现在孩子九岁了，连爹长啥样都不知道！他拉着我的手哭：‘大人，我儿还认得我吗？’”

　　“还有这位林秀姑，十六岁被掳走，如今二十八岁满身伤病，她说‘若能回家给爹娘磕个头，死了也甘心’！”

　　一份份证词念下去，通译官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嗫嚅。西班牙使团的人坐立难安，神父低头祈祷，书记官脸色惨白，卡洛斯握着权杖的手，指节都捏得发白。

　　“按《大齐律》，掳掠人口、强迫劳役者，主犯斩立决，从犯流放三千里！”

　　岑子瑜“啪”地合上笔录册，“但我们知道这事不是你亲手做的，只提三个要求：一、释放所有在押华工；二、每人赔偿两百两抚恤金；三、保证以后再也不许发生这种事！”

　　“他们是自愿签约的劳工！”卡洛斯急忙辩解。

　　“自愿？”岑子瑜当场截住话头，掏出西班牙马尼拉总督府的《招募华工条例》，“上面写着每日工作六时辰、管吃管住、月薪两银币，可实际呢？”

　　他举起一份证词：“每天干活至少八个时辰，经常通宵！吃的是发霉的米和咸鱼，连水都喝不够，月薪更是一分没拿到过！”

　　“这是个别监工的问题，不能代表……”

　　“那这个呢？”岑子瑜甩出一张拉丁文和汉文对照的契约，“从‘圣玛利亚号’船长室搜出来的，每运送一名华工到种植园，船长就拿五银币佣金，末尾还盖着马尼拉总督府的官印！你还要狡辩吗？”

　　铁证如山，卡洛斯彻底哑火，闭眼沉默了良久，再睁开眼时语气已然松动：“贵国想要什么？”

　　岑子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从怀里掏出紫檀算盘，“噼啪”一声拨响，珠子碰撞的脆响在死寂的议事厅里炸开，听得西班牙人心里发慌。

　　“侯爵阁下，我们来算笔明白账。”岑子瑜手指翻飞，算盘珠子打得飞快，“西班牙在香料群岛每年净利润约一百二十万银币，对吧？这都是靠压榨廉价劳工来的！要是按大齐《工律》给足薪资、保障工时，成本涨四成，净利润直接跌到七十二万！”

　　卡洛斯的眼皮狠狠一跳，身后的军事顾问也屏住了呼吸。

　　“但要是跟大齐合作，”岑子瑜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我们给你提供新型灌溉技术、香料干燥窖改良方案，还有初步加工机械！保守估计产量涨三成，成本降两成，净利润直接冲到一百五十万银币！比你现在多赚三十万！”

　　“嘶——”西班牙军事顾问倒吸一口凉气，满脸不敢置信。

　　“技术转让不是白给的。”岑子瑜竖起三根手指，“我们要香料群岛年净利润的百分之三，不用一次性买断，就当利润分成。这里面包含了华工的抚恤金，也能保障以后不出人道问题，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多划算？”

　　他看向卡洛斯，眼神锐利如刀：“至于那三万两商船赔偿，直接抵扣前两年的分成款。合作双赢，你赚得更多，我们也能保障侨民安全，何乐而不为？”

　　议事厅里鸦雀无声，西班牙使团的人面面相觑。他们打过无数外交仗，见过漫天要价的、武力威胁的、拿宗教施压的，却从没见过有人拿着算盘谈判，把账算得明明白白，让你明知被占便宜，却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卡洛斯盯着岑子瑜看了半天，忽然苦笑一声，用生硬的汉语说：“岑侍郎，你不该在户部，来马德里当财政大臣吧，我国需要你这样的人！”

　　“侯爵过奖，本官只是尽分内之责。”岑子瑜面不改色。

　　王宴之适时开口：“侯爵觉得提议如何？可行的话，我们先签意向书，细节后续再议。”

　　卡洛斯心里打着算盘：不接受，证据和证词一旦公开，西班牙在远东的声誉就毁了，葡萄牙肯定会趁机搞事；接受的话，虽然要分出去一点钱，但能拿到先进技术，净利润还能涨，稳赚不亏！

　　“技术转让包括哪些？”卡洛斯沉声问道。

　　“第一期给灌溉水车设计图、干燥窖改良方案；第二期派农业技师指导轮作和病虫害防治；第三期……”

　　王宴之微微一笑，抛出重磅炸弹，“可以提供‘渔鹰三型’蒸汽机的维修培训，以后你们南洋的蒸汽船坏了，不用千里迢迢送回欧洲修！”

　　蒸汽机维修技术！这正是西班牙梦寐以求的！卡洛斯的心脏狂跳，强压着激动道：“我们需要时间商议！”

　　“没问题，三日后再谈。”王宴之起身，双方行礼退场。

　　走出议事厅，岑子瑜抱着樟木箱子，脚步都有些虚浮——这一个时辰的脑力较量，比算三天账还累。

　　“岑侍郎，今日表现堪称精彩！”王宴之在廊下叫住他，眼中满是赞许。

　　岑子瑜苦笑：“下官就是看不惯他们又抢人又讹钱，必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那百分之三的分成，是陛下的主意？”

　　“是，陛下说要让他们肉疼又舍不得放弃，百分之三刚好卡在临界点上。”岑子瑜老实回答。

　　王宴之点点头，望向远方：“经此一役，西班牙人该重新认识大齐了，不仅要怕我们的战舰，更要怕我们的账房先生！”两人相视一笑，眼底满是默契。

　　驿馆客房里，卡洛斯屏退左右，只留神父在身边。

　　“那个岑子瑜太可怕了，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待宰的羔羊！”神父擦着额头的汗，心有余悸。

　　“但他算的账没错，香料群岛的利润和技术潜力，都说到了点子上。”卡洛斯走到窗边，眼神阴鸷，“告诉马德里，我们接受提议，但有三个条件：蒸汽机维修要给核心技术、分成必须付白银、大齐不能给葡萄牙同等待遇！”

　　“华工呢？”

　　“放了！”卡洛斯斩钉截铁，“用一群累赘换长期合作，值了！而且他们的人来教技术、做监督，我们正好趁机学更多东西！”

　　他指着地图上的“永安湾”，眼中闪过狠光：“谈判归谈判，该做的事不能停！告诉哈瓦那舰队司令，秘密计划照旧执行！”

　　“要是被大齐发现……”

　　“所以才叫秘密行动！”卡洛斯卷起地图，嘴角勾起阴笑，“等他们忙着数香料利润的时候，我们把更重要的东西拿到手，这才是真正的外交！”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议事厅里算盘珠子的脆响仿佛还在回荡，而万里之外的海上，一场没有硝烟的暗战，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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