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雨林深处的铁链声（下）

　　撤退比进攻更难，救出的华工大多虚弱，走不了山路。

　　陆战队员们只能轮流背着、架着，在泥泞中艰难行进。

　　身后，巴塔克战士虽然不敢再靠近，但吹箭如影随形，不时有人中箭。

　　直到撤出山谷二里地，进入密林深处，追兵才终于放弃。

　　一处相对干燥的山坳里，众人暂时休整。

　　军医忙着救治伤者，中吹箭的七人，有三人毒发昏迷，情况危急。

　　救出的华工则瘫坐一地，许多人还在发抖，眼神空洞。

　　司徒清羽清点人数：陆战队阵亡两人，重伤五人，轻伤十三人。救出华工……八十七人。

　　“不对。”他皱眉，“俘虏说矿上有三百多人。”

　　“提督，”一个浑身泥污的陆战队员跑来，“我们在矿洞深处还发现了一些人……不是华工。”

　　司徒清羽心头一跳：“带路。”

　　在几名队员的护送下，他重返矿洞附近，巴塔克战士已经撤走了，只留下几具尸体和凌乱的脚印。

　　在矿洞最深处的一个岔洞里，他们发现了另一处牢区。

　　这里的条件稍好些：木笼更大，每人有张破草席，甚至还有个简陋的茅坑。但关着的人，却让司徒清羽愣住了。

　　白皮肤，红头发或金发，高鼻深目——是欧罗巴人。

　　大约二十多人，有男有女，看见司徒清羽等人进来，纷纷缩到笼子角落，眼中满是警惕和恐惧。

　　“你们……是什么人？”司徒清羽用葡萄牙语问——这是他这些年新学的，南洋常用。

　　一个看起来像是头领的中年男人慢慢抬起头。他有一头蓬乱的红发，满脸胡茬，但眼神还算清明：“爱尔兰人。还有几个意大利的，西西里的。”

　　“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因为不肯改信天主教？因为欠了船主的钱？因为说了总督的坏话？”男人自嘲地笑了，“谁知道呢。在马尼拉，西班牙人想关谁就关谁。我们还算好的，至少没被锁着挖矿。”

　　司徒清羽让队员打开笼子：“我们是大齐国水师。你们自由了。”

　　爱尔兰男人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站起来：“大齐国……你们和西班牙人开战了？”

　　“还没有。”司徒清羽顿了顿，“但快了。你们知道这矿上其他华工去哪儿了吗？”

　　“华工？”男人想了想，“半个月前运走了一批，大概两百人。说是要去‘新大陆’，一个很远很远的岛。监工喝酒时说漏嘴，那里需要大量劳工开凿什么……运河？还是堡垒？记不清了。”

　　又是美洲。

　　司徒清羽的心沉了下去。他示意队员带这些人出去，自己则留在牢区，仔细搜查。

　　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册子。打开，里面是用炭笔写下的密密麻麻的汉字——名字，籍贯，年龄，还有简单的特征描述。

　　“王大有，福建泉州，四十二岁，左眉有疤。”

　　“李秀英，广东潮州，三十八岁，会织布。”

　　“陈阿福，浙江宁波，五十一岁，识字……”

　　整整三百二十七个名字。

　　司徒清羽捧着这本名册，手在微微发抖。写下这些字的人，是在怎样的境遇下，偷偷记录下每一个同胞的信息？是希望有朝一日，有人能凭这些名字找到他们，带他们回家？

　　“提督。”一个虚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司徒清羽转身，看见一个被陆战队员搀扶着的老人。老人瘦得皮包骨头，脸上满是皱纹，但眼睛很亮。他指着那本名册：“那是……老朽写的。”

　　“您是？”

　　“老朽姓周，绍兴人，嘉靖三十年的秀才。”老人喘着气，“被掳来五年了。眼见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病死、累死、被打死……老朽就想，总得有人记得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不然到了阴曹地府，阎王爷问起籍贯，都说不出啊……”

　　他说着，浑浊的眼泪流下来：“三百二十七个名字，老朽一个都没忘。可是人……只剩这八十几个了……”

　　山坳里，篝火噼啪作响。

　　救出来的人都安置好了。华工们分到了干粮和清水，几个情况危急的由军医紧急处理。爱尔兰和意大利劳工则单独围成一堆，低声用各自的语言交谈着，偶尔警惕地看向四周。

　　司徒清羽坐在火边，翻看着那本名册。周秀才靠在一旁的石头上，已经睡着了——五年来第一次安心入睡。

　　“提督。”司徒清淮走过来坐下，递过一块烤热的干粮，“审了几个俘虏。西班牙监工说，运走的那批华工是分三船走的，目的地是‘恶魔岛’。但他们也不知道具体位置，只说在美洲西海岸往南，很远。”

　　“恶魔岛……”司徒清羽重复着这个名字，“新齐港在南，恶魔岛在更南。西班牙人想干什么？两面夹击？”

　　“也可能是在找新的据点。”司徒清淮分析，“新齐港有金矿，恶魔岛或许有其他资源。而且那里更偏远，更适合……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正说着，那个爱尔兰工头走了过来。他换了身干净的衣物——是从阵亡的西班牙监工身上扒下来的，不太合身，但总比破烂强。

　　“阁下。”他用生硬的葡萄牙语说，“我叫肖恩·奥康纳。感谢您救了我和我的人。”

　　司徒清羽示意他坐下：“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肖恩苦笑，“回马尼拉是自投罗网，回欧洲……没有船，也没有钱。也许找个土人部落躲起来？”

　　“如果愿意，可以跟我们走。”司徒清羽说，“我们在南洋有据点，缺各种人手。你们会什么？”

　　“我是造船匠，在马尼拉船厂干过五年。”肖恩眼睛一亮，“其他人有的是木匠，有的是铁匠，还有个当过水手长。至于那几个意大利人……一个是石匠，一个是画师，还有个据说会造钟表。”

　　人才啊。

　　司徒清羽心中一动。归义港正缺技术工人，特别是造船和制铁方面的。这些欧洲工匠虽然未必肯传授核心技艺，但哪怕只做些基础工作，也能大大缓解人手压力。

　　“那就这么定了。”他拍板，“到了归义港，按技定酬，包食宿。愿意留下的欢迎，想走的，等有船去印度或中东时，可以送你们一程。”

　　肖恩千恩万谢地走了。

　　司徒清淮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提督，这些人可信吗？万一是西班牙的探子……”

　　“是不是探子，试试就知道了。”司徒清羽淡淡道，“到了归义港，让他们参与建港。真的工匠，一看活计就知道深浅。至于探子……黎川手下有的是人盯着。”

　　他站起身，望向东方。天快亮了，雨林上空泛起鱼肚白。

　　“清淮，你带大部护送这些人回归义港。我留一队人，继续搜索这附近——周秀才说，还有几个小矿点，可能也关着人。”

　　“太危险了！巴塔克人肯定会报复——”

　　“所以才要快。”司徒清羽打断他，“趁他们还没集结完毕，把能救的人都救出来。每多救一个，西班牙就少一个筹码，我们就多一分力量。”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而且……我得对得起这本名册上，那三百二十七个名字。”

　　司徒清淮沉默片刻，重重一点头：“明白了。提督保重。”

　　晨光中，队伍分作两拨。大部护送获救者向海岸撤退，司徒清羽则带着三十名精锐，再次消失在雨林深处。

　　周秀才是被抬着走的。临别前，他拉着司徒清羽的衣袖，老泪纵横：“将军，一定要把名册上的人都找回来啊……老朽每晚闭眼，都能听见他们在喊‘周先生，救救我’……”

　　“我会尽力。”司徒清羽郑重承诺，“您先回去好好养着。等我们回了大齐，还要靠您，把这些名字一个一个刻在碑上，让后人记得。”

　　老人被抬走了。司徒清羽站在原地，直到队伍消失在林间。

　　他翻开名册，手指抚过那些炭笔写下的名字。王大有、李秀英、陈阿福……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段被暴力打断的人生，一个破碎的家庭。

　　“提督，”一个陆战队员轻声问，“我们真能把所有人都找回来吗？”

　　司徒清羽合上册子，抬头望向被晨光染成金色的雨林树冠。

　　“找不回来全部，就找能找的。”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救不回活人，就把遗骨带回去。带不回去遗骨，至少把名字带回去。总之——”

　　他转身，看向等待的队员们。

　　“不能让这些人，白白消失在异乡的泥土里。”

　　队伍再次出发，向着雨林更深处。

　　而远在数千里外的紫禁城，清漓在早朝上接到了第一封关于这次营救行动的简报。当她看到“救出华工八十七人，缴获名册一本，记录三百二十七人”时，手微微抖了一下。

　　退朝后，她独自在御书房坐了很久。最后提笔，在一张空白诏纸上写下两行字：

　　“凡大齐子民，无论流落何方，朝廷必竭力寻回，使其魂归故土。此非政令，乃国誓。”

　　写罢，她将纸递给黎川：“送去礼部，让他们拟正式的《寻侨诏》。公告天下，也……公告给那些还在受苦的同胞听。”

　　窗外，秋阳正好。

　　但清漓知道，在南洋的雨林深处，在美洲的未知海岸，还有无数铁链声，等着被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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