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匠心阁内

　　流沙滑道在身后彻底封死，将尘嚣、杀伐与无尽的“沙沙”声隔绝在外。石室内的空气凝滞而清冷，带着陈年木料、金属锈蚀与一种奇特油墨混合的气味，与上方流沙阵的干燥狂躁截然不同。几盏“定光盏”的光芒在狭小空间里晕开，勉强照亮了眼前的景象。

　　门是虚掩的。古朴的木质门扉，边缘包裹着暗沉发绿的铜饰，雕刻着繁复的云雷纹与日月星辰图案，居中两个铁画银钩的篆字——“匠心”，在幽光下仿佛有生命般流淌着岁月的质感。没有锁，没有把手，仿佛只是在静静等待。

　　但经历了“悬魂索道”、“千心锁”、“流沙九曲”的众人，此刻对任何一扇看似平静的门都充满了警惕。墨家机关，虚虚实实，越是简单，可能越是凶险。

　　“豆子……”林逸压低声音，看向被阿红紧搂在怀里的孩子。豆子小脸依旧苍白，刚才沙海中的混乱“沙语”和急速滑落显然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但此刻，他仰头望着那扇“匠心”之门，大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与之前不同的、近乎虔诚的专注光芒。

　　“里面……很安静。”豆子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没有‘小牙齿’不高兴，也没有‘大块头’乱动……只有……好多好多书在睡觉……还有……一个很老很老、但是很暖和的东西……在等我们。”

　　书在睡觉？很老很暖和的东西在等？

　　莫石匠深吸一口气，眼中压抑着激动与紧张交织的光芒。他整理了一下因沙海跋涉而凌乱不堪的衣衫，甚至下意识地擦了擦手，仿佛要觐见某位尊长。他走到门前，没有立刻去推，而是深深地、缓缓地鞠了一躬，口中用极低的声音念诵着一段拗口而古老的音节，像是某种家族传承的祷词或敬语。

　　然后，他才伸出手，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木门上，感受了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能量或机关反馈，这才缓缓用力。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异常干涩，仿佛已经数百年未曾开启，但并未滞涩。门扉向内滑开，一股更加浓郁、也更加复杂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却没有腐败的味道，反而带着一种类似檀木、陈墨与某种植物清香的混合气息，奇异而庄严。

　　门后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约莫篮球场大小的八角形石室。石室顶部并非寻常的穹顶或平顶，而是由八根粗大的、雕刻成蟠龙形态的梁木交错支撑，形成一个复杂的木质藻井结构，虽然蒙尘，但其精巧繁复的榫卯工艺依然令人叹为观止。石室八面墙壁，其中七面都是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由一种深紫色的、纹理细密的木材制成，虽历经漫长岁月，却无丝毫虫蛀腐朽的迹象。书架上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无数卷轴、册页、函套，材质各异，有竹简、绢帛、兽皮，更多的是线装纸册。岁月在这些古籍上留下了泛黄、卷边的痕迹，但它们静静矗立，仿佛在沉默地守卫着某种跨越时空的智慧。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正中央。那里没有神像，没有祭坛，只有一个半人高的、由整块温润白玉雕琢而成的圆形基座。基座之上，并非书籍，而是一个完全由无数细小至极、精密咬合的暗金色金属齿轮、连杆、轴承构成的、约莫水缸大小的立体动态模型！模型内部，仿佛模拟着日月星辰的运转、山河地脉的走势、甚至隐约可见微缩的城池楼阁、机关巧器在其中按照某种玄奥的规律缓缓运作，发出极其轻微、却和谐如天籁般的“嗡嗡”与“咔哒”声。模型表面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光晕，正是这光晕，为整个石室提供了大部分柔和而稳定的光源，也是豆子感受到的“很老很暖和的东西”。

　　这，就是“匠心”？墨家智慧与技艺的终极凝聚与象征？

　　“《墨经·机关篇》……全帙……”莫石匠的声音颤抖着，他的目光贪婪而敬畏地扫过那七面巨大的书架，最终定格在正对着入口的那面书架最上层，一个用紫檀木匣盛放、以金线捆扎的厚重册集上。木匣表面，阴刻着与门楣上相同的“匠心”二字。

　　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却被石匠李用拐杖轻轻拦了一下。

　　“莫老弟，稍安勿躁。”石匠李的目光缓缓扫过石室地面、墙壁、乃至头顶的藻井，“匠心阁，墨家核心重地。外面机关重重，到了这里，反而毫无防备？老夫不信。”

　　林逸也警惕地环顾四周。石室地面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拼接严密，看不出缝隙。墙壁除了书架，并无其他装饰。那中央的立体模型（或许称为“天工仪”更合适）缓缓运转，光芒稳定，似乎只是纯粹的展示物。一切都显得太……宁静美好了。

　　豆子却皱起了小眉头，他离开阿红的怀抱，走到石室门口，小手扶着门框，大眼睛困惑地扫视着里面。“是……很安静……可是……”他努力组织着语言，“那些睡觉的书……好像在做一个梦……梦里有好多线……连在那个会转的东西（天工仪）上……还有……地上……有看不见的格子……踩着不对的格子……书就会生气，梦就会醒……”

　　看不见的格子？书会生气，梦会醒？

　　这描述立刻让众人联想到某种触发式的地面压力机关！

　　“地面有暗格！”小七低声道，捡起脚边一块从滑道带进来的小石子，试探性地朝着石室内地面不同位置扔去。

　　“嗒……嗒……嗒……”石子落在几处看似普通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并无异常。但当石子滚落到靠近中央天工仪基座约三步远的一块地板上时——

　　“嗡！”

　　天工仪发出的柔和光晕骤然波动了一下！紧接着，正对面书架上，一本看似随意摆放的厚册无风自动，“哗啦”翻开几页！同时，地面那块被石子触碰的区域，极短暂地闪过一道几乎微不可察的淡蓝色纹路，如同水波荡漾，随即消失。

　　虽然没有直接触发攻击，但这足以证明地面的确存在感应区域！

　　“果然有机关！”猴子咋舌，“这怎么过去？总不能飞过去吧？”

　　莫石匠强迫自己从对《机关篇》的渴望中冷静下来，开始仔细观察地面。青石板每一块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接缝细密均匀。“豆子，你能‘感觉’到哪些格子是‘对’的吗？哪些‘线’是安全的？”

　　豆子闭上眼睛，小脸皱成一团，似乎在努力分辨那些复杂的“梦境之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不确定地指着地面：“那里……那里……还有那里……线是亮的，暖的……其他地方……线是灰的，有点凉……踩亮的线……书就不会醒……”

　　他指出的“亮线”路径蜿蜒曲折，并非直线，从门口开始，如同踩梅花桩一般，需要精准地踏在七八块特定的青石板上，才能安全抵达中央天工仪基座，再从另一侧绕到对面存放《机关篇》下册的书架前。路径狭窄，仅容一人小心通过，且步伐跨度不小。

　　“我先走。”林逸当仁不让，“豆子，你仔细感觉，我每一步都听你指挥。”

　　“嗯！”豆子用力点头，眼睛紧紧盯着林逸脚下。

　　林逸深吸一口气，抬脚踏上了豆子指示的第一块“安全”石板。落脚沉稳，石板纹丝不动，没有触发任何反应。他稍微松了口气。

　　“下一步，左前方那块，边缘有点发黑的那里。”豆子小声指引。

　　林逸依言而行。第二步，第三步……他如同行走在无形的钢丝上，全神贯注，汗水再次浸湿了后背。石室中只有天工仪低微的运转声和他自己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众人的目光紧紧跟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当他成功走到天工仪基座旁，踏上了通往对面书架的转折点时，异变陡生！

　　并非他踩错了，而是——

　　石室入口处，那扇虚掩的“匠心”之门，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猛然关闭了！

　　“砰！”

　　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紧接着，原本稳定运转、散发乳白光晕的天工仪，其内部无数细小的齿轮猛地加速旋转！发出的“嗡嗡”声瞬间变得尖锐刺耳！乳白色的光晕急剧波动，颜色开始向暗红转变！与此同时，整个石室八面墙壁上的书架，同时发出“嘎嘎”的轻响，仿佛内部有什么机括被激活！

　　“不好！门是机关的一部分！关门触发了整体防御！”石匠李脸色骤变，“不止地面！整个房间都是机关！”

　　豆子也惊慌地指向四面八方：“书醒了！生气了！线全乱了！那个暖和的东西……变烫了！在叫！”

　　仿佛印证他的话，天工仪中心猛地射出一道暗红色的光束，笔直打在石室顶部藻井的某处！瞬间，藻井结构中隐藏的数十个细小孔洞齐齐打开！

　　“嗖嗖嗖——！”

　　一阵密集的破空声响起！无数牛毛细针般的黑色短矢，如同暴雨般从藻井孔洞中激射而下，覆盖了石室除了中央天工仪基座周围极小范围外的几乎所有区域！

　　“躲到基座后面！”林逸大吼，同时自己一个翻滚，紧紧贴在了温润的白玉基座侧面。基座似乎有某种力场或特殊材质，射向它的短矢在靠近时便纷纷无力坠落或偏斜。

　　门口处的众人也反应极快。石匠李拐杖挥舞，挡开射向他和阿红、豆子的几根短矢，同时拉着他们向门边角落蜷缩，那里似乎是射击的死角。莫石匠和猴子、小七也各自寻找掩体，挥动工具格挡。短矢力道不强，但数量太多，且针尖乌黑，显然淬有剧毒！

　　一波箭雨过后，石室地面已经钉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短矢，如同长出了一片诡异的金属草地。众人虽惊险避开，但猴子手臂还是被擦伤了一道，伤口立刻传来麻痹感，他连忙敷上莫石匠之前给的解毒膏。

　　但这还没完！天工仪的暗红光芒闪烁不定，内部齿轮疯狂运转。四面墙壁的书架开始缓缓向内移动、旋转、交错！仿佛整个石室的内壁结构都在进行复杂的重组！地面那些“安全”的格子路径，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被彻底打乱、消失！

　　他们被困在了一个正在“活”过来的机关魔方内部！

　　“必须让那个‘天工仪’停下来！或者找到控制核心！”莫石匠一边躲避着书架移动时从缝隙中偶尔射出的冷箭或喷出的毒烟，一边焦急地大喊，“林老弟！你在基座旁边，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可以操作的东西！”

　　林逸紧贴着温热的基座，快速扫视。基座除了承载那个疯狂运转的天工仪模型，表面光滑，只有一圈极浅的、与模型底部齿轮纹路对应的凹槽。他尝试用手按压、旋转，毫无反应。

　　豆子突然在角落喊：“林逸哥哥！看那个会转的东西最上面！有一颗小小的、红色的石头！它最烫！最生气！所有的线都连到它那里！”

　　林逸闻言，冒险探头，朝天工仪顶端望去。果然，在无数暗金色齿轮的拱卫中心，有一颗只有指甲盖大小、却散发着妖异血红色光芒的棱形晶体，如同心脏般搏动着！整个模型的狂暴运转，似乎都以它为核心！

　　“那颗红石头是关键！”林逸判断，“但怎么弄？砸了它？”

　　“别硬来！”石匠李的声音传来，“那可能是‘枢纽石’，强行破坏可能引发更剧烈的爆炸或者永久锁死这里！豆子，你能感觉到怎么让它‘安静’下来吗？”

　　豆子被阿红护在怀里，小脸憋得通红，努力去“沟通”，但显然，此刻狂暴的“天工仪”散发出的“情绪”充满了愤怒和排斥，他的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它……不听……很乱……很凶……”

　　眼看墙壁书架移动越来越快，新的陷阱机关（如地面翻板、墙壁喷火孔）开始零星出现，整个石室如同一个正在收紧的死亡牢笼！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直昏迷的老吴，被猴子安置在门口相对安全的角落，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的呻吟！他的眼皮颤抖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眼神起初浑浊涣散，但很快，他的目光仿佛被什么吸引，直直地、穿越混乱的机关与人群，落在了石室中央那疯狂运转的天工仪上，尤其是顶端那颗血红色的“枢纽石”！

　　他的嘴唇翕动，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字音，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离他最近的莫石匠耳边：

　　“量……天……尺……定……星……枢……”

　　量天尺？定星枢？！

　　莫石匠浑身剧震！他猛地看向石匠李手中的那根硬木拐杖！杖身上，正有“量天尺”的标记！

　　“李前辈！您的拐杖！岳父遗言：‘量天尺，定星枢’！请将拐杖借我一用！”莫石匠几乎是吼出来的。

　　石匠李没有任何犹豫，手臂一振，将那根看似普通、却屡次展现神奇的硬木拐杖掷向莫石匠！

　　莫石匠接住拐杖，触手温热。他来不及细究，按照岳父临终模糊的指引和此刻福至心灵的直觉，将拐杖尖端对准了天工仪顶端那颗血红色的“枢纽石”，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与精神，将拐杖朝着那颗红石，凌空一“点”！动作并非投掷，更像是一种仪式性的“测量”或“校准”。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拐杖尖端并未接触红石，但在莫石匠那凌空一点之下，杖身上那些古朴的刻痕骤然亮起一层温润的白光！而天工仪顶端的血红枢纽石，其搏动的光芒猛地一滞！

　　紧接着，疯狂旋转的齿轮速度开始肉眼可见地减缓！尖锐的“嗡嗡”声降低，暗红光芒褪去，重新恢复成柔和的乳白。移动的书架缓缓停止、回归原位。地面、墙壁上激活的陷阱机关也逐一沉寂、收起。

　　短短十几秒钟，暴走的“匠心阁”恢复了平静。只有满地的黑色短矢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烟尘，证明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一切重归寂静。天工仪缓缓运转，散发安宁光晕。书架巍然矗立，承载千年智慧。

　　莫石匠握着拐杖，呆立当场，仿佛还没从刚才那神奇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石匠李缓缓走来，接过拐杖，轻轻摩挲着杖身，眼中闪过深邃的光芒。

　　林逸从基座后走出，快步来到老吴身边。老吴再次陷入昏迷，但脸色似乎比之前好了一点点。

　　豆子挣脱阿红，跑到林逸身边，看着恢复平静的天工仪，小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暖和的东西……又睡着了……不生气了。”

　　危机暂时解除。《机关篇》下册，就在对面书架上，触手可及。

　　然而，经此一遭，所有人都明白，墨家“匠心”，深不可测。取走这下半卷，恐怕远非故事的结束。

　　（第七卷 第8章 完）
　　http://www.c8e.cc/55878/240.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c8e.cc。笔趣看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c8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