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薪火与阴影

　　匠心阁重归宁静。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陈墨、檀木与机油的特殊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郁，仿佛刚刚的机关暴走只是某种深睡中的短暂噩梦。

　　林逸检查了老吴的状况——呼吸虽然微弱但趋于平稳，脉搏也比之前有力了些。刚才那声几乎微不可闻的“量天尺，定星枢”，似乎耗尽了他好不容易凝聚起的一点精气神，此刻再次陷入深度昏迷，但至少，这证明他的意识在某种层面还活着，还能感应到外界。

　　“暂时安全了。”林逸松了口气，看向其他人。猴子手臂上的擦伤敷了解毒膏后，乌黑褪去，只是有些红肿麻木，无大碍。众人虽有些狼狈，但基本无损。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对面书架上，那个紫檀木匣之上。

　　莫石匠深吸一口气，看向石匠李手中的“量天尺”拐杖，又望了望恢复平静、缓缓运转的天工仪，眼中充满敬畏与感激。“李前辈，岳父遗言……竟真与此地机关相合。这‘量天尺’，莫非本就是墨家信物？”

　　石匠李摩挲着拐杖上温润的刻痕，缓缓摇头：“家传此杖，只说与墨家有旧，可作凭证，并未详言其能。方才情景，怕是机缘巧合，又或是……冥冥中自有指引。”他看向莫石匠，“莫老弟，既已至此，便去取你岳父遗愿之物吧。路径应已安全。”

　　路径的确已经显露。随着天工仪恢复平静，地面上那些“安全”的格子再次隐隐浮现出极淡的乳白色光晕，蜿蜒通向对面书架。这一次，光路稳定，不再变化。

　　莫石庄重地点头，再次整理衣冠，沿着光路，一步一步，慎重而虔诚地走向书架。他来到紫檀木匣前，并未急于取下，而是再次深深一躬，口中默念片刻，这才伸出微微颤抖的双手，捧下了那个承载着岳父半生执念、乃至墨家机关术核心智慧的厚重木匣。

　　木匣入手沉甸甸的，紫檀特有的香气混合着古老的纸墨气息散发出来。他小心翼翼解开金线，打开匣盖。

　　里面并非一卷或一册，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十二本线装册页，封面是靛蓝色的厚纸，以银泥题写着《墨经·机关篇》字样，下标“卷壹”至“卷拾贰”。纸张虽旧，却保存得极好，字迹工整清晰，间或有精细的墨线插图，描绘着种种匪夷所思的机关结构、齿轮连杆、水力风动装置，甚至还有一些类似阵法、能量流动的抽象图示，远超寻常工匠的理解范畴。

　　莫石匠只粗略翻看几页，便被其中精妙绝伦、自成体系的理论与设计图深深震撼，手指抚过那些跨越数百年的墨迹，眼眶微红。“岳父……您嘱托之物，弟子……寻到了。”

　　他并未独占，而是捧着木匣回到众人身边，展示给石匠李和林逸等人观看。“此乃无价之宝，非一人可私藏。李某愿与诸位共观，只盼能解其中奥妙，不负先人心血。”

　　石匠李郑重接过，翻阅片刻，亦是连连惊叹：“鬼斧神工，巧夺天造！许多失传技艺，竟有如此详载！这已非单纯匠书，近乎……道书。”

　　林逸和小七也凑近观看，虽不如两位匠人理解深刻，但也能看出其中图解之精妙，理论之深奥，远超他们以往所见任何机关图解。

　　“有了这个，外面的‘千心锁’、‘流沙九曲’，甚至这天工仪的运作原理，或许都能找到答案。”小七低声道，“墨家机关术，果然名不虚传。”

　　“不止如此。”阿红也仔细看着其中一些涉及星象、地脉与机关结合的图示，若有所思，“这似乎将天文地理与机械制造融为一体，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机巧，难怪能制造出如此神奇又危险的机关。”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着的豆子，忽然拉了拉林逸的衣角，小手指向石室中央的天工仪，又指了指周围的书架顶端。

　　“林逸哥哥……那个暖和的东西（天工仪）……好像……还有点‘话’想说。”豆子的大眼睛里映照着天工仪柔和的乳白色光晕，“而且……那些睡觉的书……最顶上……好像还藏着别的东西……比这些（指《机关篇》）更……更轻，更奇怪。”

　　更轻？更奇怪的东西？

　　众人闻言，再次警惕起来。匠心阁的秘密，难道不止于《机关篇》？

　　莫石匠和石匠李同时抬头，望向七面高大书架的顶端。那里光线较为昏暗，隐约可见一些并非整齐码放书籍，而是随意搁置着一些大小不一的盒子、卷轴，甚至有些像是模型零件的东西。

　　“豆子，你能感觉到是什么吗？危险吗？”林逸问。

　　豆子摇摇头：“不危险……就是……很特别。有一个小盒子……是木头的，旧旧的，上面刻着一个小太阳和一个月亮……它好像在……‘呼吸’？和那个会转的东西（天工仪）一起呼吸。”

　　与天工仪共鸣的盒子？

　　石匠李沉吟道：“墨家重传承，亦重核心。这《机关篇》虽是技艺总纲，但或许……还有更核心的传承信物或秘密，藏于他处。豆子所感，未必有错。”

　　要查看书架顶端，需攀爬。但经历了刚才的机关暴走，谁也不敢保证攀爬会不会再次触发什么。

　　“还是我去。”林逸活动了一下手脚，“豆子，你帮我感觉，哪里可以碰，哪里不能碰。”

　　“嗯！”豆子用力点头，集中精神。

　　林逸观察了一下书架结构。这些紫檀木书架极其坚固，每层隔板都很厚实，边缘有简单的莲花纹装饰。他选了离豆子所指的“呼吸”盒子最近的一侧书架，先用手试探性按压了几处隔板边缘和立柱，确认稳固且无机关反应后，才开始小心攀爬。

　　书架高约三丈，林逸身手敏捷，很快爬到顶端。在豆子指引下，他在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个“刻着小太阳和月亮”的木盒。

　　盒子不大，巴掌大小，材质是一种深褐色、带有细腻木纹的沉香木，入手温润沉重。盒盖上的雕刻极其简练古拙，一轮圆日，一弯新月，相对而望，日月周围环绕着细细的云气纹。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却自有一股苍茫悠远的气息。

　　林逸将其小心取下，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递给下面接应的石匠李。

　　石匠李接过木盒，仔细端详上面的日月纹饰，眉头紧锁：“日月同辉……这在墨家早期图腾中，似有记载，象征‘明鬼’、‘天志’，乃是对自然规律与天地至理的尊崇。此物……或许非同小可。”

　　他尝试打开盒盖，发现并无锁扣，但盒盖与盒身结合紧密，似乎需要特殊手法。莫石匠也凑过来研究，两人尝试了推、拉、旋转等多种方式，皆无效。

　　“让我试试。”阿红轻声道。她接过木盒，没有急着用力，而是用手指轻轻抚过日月纹饰的边缘，感受其细微的凹凸与走向。忽然，她眼睛一亮：“这日月纹的刻痕深浅不一，特别是云气纹的转折处……像是某种指压顺序或密码。”

　　她按照某种规律，依次按压日月纹饰的特定位置，力道轻重有别。当她最后同时按住日之中心和月之凹处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簧响动，盒盖自动弹开了一条缝隙。

　　众人屏息。阿红缓缓掀开盒盖。

　　盒内并无炫目光芒或异象，只铺着一层深紫色的丝绒。丝绒之上，静静躺着一枚约拇指大小、非金非玉、颜色暗沉如古铜的……“种子”。

　　这“种子”形状不规则，表面布满极其细微、天然形成的螺旋纹路，触手冰凉，却又隐隐能感觉到内部似乎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暖的能量在缓慢流转。更奇特的是，当盒盖打开，暴露在空气中时，中央天工仪的运转似乎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乳白色的光晕也朝木盒方向微微偏转，仿佛在“注视”着它。

　　“这是……何物？”小七疑惑。

　　石匠李和莫石匠仔细观察，亦是摇头，从未见过类似之物。不像宝石，不像金属矿石，更不像任何已知的植物种子。

　　“它……就是那个‘呼吸’的东西。”豆子小声说，大眼睛好奇地盯着“种子”，“它好像……睡着了很久，刚刚才醒了一点点……它在和那个会转的大东西‘说话’……说的都是……很慢很慢，很远很远的话……”

　　林逸心中一动，将木盒小心地捧近天工仪。果然，随着距离拉近，天工仪的光芒波动更明显了一些，而那枚“种子”表面的螺旋纹路，似乎有极其黯淡的光芒流转而过，一闪即逝。

　　“此物……或许与这天工仪，乃至整个匠心阁的核心秘密有关。”石匠李沉声道，“墨家秘传，除机关技艺外，亦传闻掌握着某些天地生成、万物化育的古老秘密。这‘种子’，怕就是关键。”

　　“不管它是什么，显然极其重要。”林逸将木盒重新盖上，小心收好，“先离开这里再说。老吴需要救治，外面什么情况也不清楚。”

　　众人点头。拿到了《机关篇》下册和这神秘的“种子”，此行主要目的已经达成。匠心阁虽还有诸多秘密，但显然不是一时半刻能参透的。

　　他们沿着来时的流沙滑道显然无法返回。但匠心阁作为墨家重地，不可能只有一条路。众人开始分头在石室墙壁、书架后方仔细寻找可能的出口。

　　最终，是猴子在存放《机关篇》的那个书架背后，发现了一道极其隐蔽的暗门。暗门与墙壁浑然一体，只有仔细触摸才能发现边缘缝隙。门上有九个可以按下的石钮，排列成九宫格状。

　　“这又是什么机关？”猴子挠头。

　　莫石匠和石匠李研究了一会儿，结合刚看的《机关篇》中的一些基础原理，推测这可能是一种需要特定顺序按压才能开启的密码锁。

　　“试试这个。”阿红忽然开口，她指着九宫格石钮，“你们看，这些石钮表面虽然看起来一样，但在天工仪的光芒照射下，反光程度有极其细微的差别。而且，差别似乎与《机关篇》卷册封面的银泥题字笔画粗细有关联……”

　　她结合自己对古籍的了解和对细微差别的敏锐观察，加上对《机关篇》十二卷标题首字的笔画推演，提出了一套按压顺序。

　　莫石匠依言尝试。当他按照阿红推断的顺序，依次按下九个石钮后——

　　“轧轧轧……”

　　沉重的石门向内缓缓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石阶通道。通道内有微弱的光源，不知通向何处。

　　“走！”林逸背起老吴，众人紧随其后，踏入通道。

　　通道一路向下，蜿蜒曲折，但并无岔路，也无机关。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出现光亮和隐隐的水声。

　　出口，竟然是在一处地下暗河的河滩边！河水湍急，不知流向何方。河滩一侧的岩壁上，有人工开凿的简易码头和一条系着的小木船。码头石柱上，刻着一个简单的箭头标志，指向下游。

　　“看来墨家先人给自己留了后路。”小七检查了一下小木船，虽然陈旧，但结构完好，“顺流而下，应该能出去。”

　　众人上船，解开缆绳。木船顺着湍急的暗河，迅速向下游漂去。

　　河岸两侧时而狭窄，时而开阔，岩壁上偶尔能看到古老的、已经模糊的壁画或刻字，描绘着工匠劳作、机关运转的场景。他们仿佛穿行在墨家千年传承的历史长河之中。

　　不知漂了多久，前方出现亮光，水声也变得轰鸣。暗河汇入了一条更大的地下河，并在一处断崖形成瀑布，冲入下方一个深潭。而深潭一侧，有自然形成的裂隙通往外界，隐约可见天光！

　　木船随着瀑布坠下，落入深潭，溅起巨大水花。好在潭水够深，众人抓紧船帮，虽有颠簸，但未翻覆。

　　奋力将船划到潭边，攀上岩石，穿过那道透光的裂隙。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竟已身处“悬魂岭”外围的一处山谷中！回头望去，裂隙隐蔽在藤蔓之后，难以察觉。远处，“悬魂岭”那特有的、仿佛能吸摄心魂的轮廓在暮色中静默矗立。

　　终于出来了！

　　众人瘫坐在地，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一趟匠心阁之行，虽时间不长，但经历之诡谲凶险，远超以往。

　　林逸检查老吴，发现他气息似乎又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

　　“先找地方安顿，给老吴和猴子治伤。”林逸当机立断，“马三爷那边……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他们辨明方向，朝着之前与马三爷约定的一处外围接应点小心行进。

　　然而，当他们接近接应点时，却发现气氛不对。约定的山洞外，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几具陌生的尸体横陈在地，看衣着打扮，并非马三爷的人，也非赵二爷或“蝎尾”的风格。

　　“是另一伙人！”小七蹲下检查尸体，“身上有江湖混混的刺青，但装备不错……像是被人雇佣的专业打手。”

　　山洞内，马三爷留下的一名心腹护卫重伤倒地，见到林逸等人，挣扎着说道：“林……林爷……你们刚进去不久……就来了一伙人……三爷带人阻拦……往……往东边去了……对方人很多……有枪……”

　　东边！那是出山的方向！

　　林逸心中一沉。马三爷为了给他们争取时间，独自引开了敌人？

　　“对方什么来头？”林逸急问。

　　“不……不清楚……但听他们头目喊……喊什么‘东西肯定在他们身上’……‘老板要活的’……”护卫说完，又吐了口血，昏死过去。

　　东西？老板？

　　林逸立刻想到了怀中的神秘“种子”，以及《墨经·机关篇》下册。消息是怎么泄露的？难道他们一进入匠心阁，就被盯上了？还是说，有内鬼？

　　危机并未随着离开古墓而结束，反而从地下蔓延到了地上，更加直接，更加凶险。

　　江湖的危机，此刻才真正拉开了血腥的序幕。

　　（第七卷 第9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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