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2章 疑心

　　第352章

　　弘历眼前蓦地闪过如薏的身影——她也曾戴着琅嬅精心准备的、浸透了零陵香的镯子数年，至今也未曾有过半分动静……若是意欢也……

　　弘历的心猛地一缩，一股混杂着强烈心虚与恐慌的情绪攫住了他。

　　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来自上天的注视，仿佛他那些隐秘的、冷酷的算计都被摊开在明处。他烦躁又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知道了……你……退下吧。”

　　“嗻！”进保如蒙大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踉跄着退出了暖阁。

　　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他靠在冰冷的朱漆柱子上，才惊觉自己里衣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抱着拂尘守在门外的进忠，嘴角噙着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慢悠悠地踱了过来，声音压得极低：“怎么样？娘娘说得没错吧？只要你敢赌咒发誓，说得斩钉截铁，皇上他……就不会真把你怎么样。”

　　进保惊魂未定，喘着粗气，双腿还在微微打颤。

　　他不够聪明，嘴也笨，不像师兄进忠那样在御前长袖善舞，能说会道，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弘历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

　　可影子也有影子的渴望，他也想风光，想像进忠那样左右逢源，活得有分量。

　　然而伴君如伴虎，弘历的刻薄寡恩、翻脸无情，他看得太清楚了。那些曾为他生儿育女的妃嫔，最后是何下场？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又能有几个善终？

　　他一个无根无基的奴才，在这深宫漩涡里，又该如何自处？好在……好在皇后娘娘向他递来了那根救命的、也可能是催命的橄榄枝。

　　想到这里，进保咧开嘴，扯出一个有些僵硬、却又带着劫后余生和隐秘得意的笑容：“总归……总归是不负皇后娘娘所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完成任务的释然，“也……也算全了舒妃娘娘一个念想。”

　　他抬眼看向进忠，眼神里带着点邀功和试探，“翻过年，齐太医就要告老还乡了……皇上身边，可就轮到卫院判当值了。”

　　进忠微微颔首，目光却飘向了远处宫殿层叠的飞檐，语气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森然：“换谁都一样。只不过……”他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残酷的意味：

　　“齐太医能不能顺顺当当地告老、平平安安地还乡……那可就不一定了。”

　　进保心头猛地一跳，寒意瞬间盖过了刚才的冷汗：“师兄的意思是？”

　　“当年慧贤皇贵妃明明是皇上亲口下的旨意，不许任何太医踏足咸福宫看诊。”进忠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却字字如冰：“可当她真的……香消玉殒了，皇上转脸就觉得是旁人害了她，头一个怀疑的，不就是齐太医未能尽力、玩忽职守吗？”

　　进保听着，只觉得一股更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直面弘历的质问时更甚。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那无形的刀刃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几乎是气音：

　　“那……那当年娴妃娘娘被打入冷宫……皇上可是让我们……”

　　他不敢再说下去，那暗地里添油加醋、罗织构陷的勾当，一旦被翻出来，他们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进忠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尖利又空洞：“所以说啊，咱们的命，从来就不是自己的。现在么……”

　　他抱着拂尘，姿态闲适，语气却凉薄至极：“也只能日夜烧香拜佛，求咱们的娴妃娘娘……长命百岁了。”

　　翻过年来，春寒料峭中，宫里头办了两桩体面又热闹的喜事——和硕和淑公主璟惗下嫁博尔济吉特氏多尔济塞布腾，皇四女璟桁封了和硕和昕公主嫁入了慧贤皇贵妃高曦月的母家，额驸是慧贤皇贵妃低低高恒的次子高榆。

　　璟桁的婚礼尤其引人唏嘘。

　　曾经那个在慧贤皇贵妃膝下明媚张扬、带着几分骄纵的小公主，在经历了她的养母葬送了她的亲娘，阿玛又葬送了她的养母后，这座吃人的皇宫终于杀死了她，她没有一天是不想离开这里的的，这一天终于到了，她比任何人都高兴。

　　那双变得异常沉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的眸子里终于亮起了一丝曙光。

　　出嫁这天，她穿着繁复华丽的嫁衣，脸上蒙着盖头，旁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从她挺得笔直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到一种近乎解脱的、压抑不住的激动。

　　这一天，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了。

　　她的额驸高榆，虽非经天纬地之才，但胜在性情爽朗开阔，对璟桁极为珍视，几乎是百依百顺。苏绿筠瞧着，心中是满意的。

　　女子一生，所求不过安稳顺遂，高榆能给璟桁这份安稳。

　　倒是弘历，对着高榆总有几分挑剔，总觉得他才学平平，配不上他天家贵女。但苏绿筠温言劝解，句句在理，弘历也懒得多费心思在这种“小事”上，便挥挥手由着皇后做主了。

　　璟惗嫁的是蒙古亲王世子，身份尊贵，但弘历早与蒙古那边谈妥，公主婚后便定居京中。因此，璟惗出嫁时并无太多离愁别绪，反而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

　　反正京城离皇宫不远，想额娘了随时都能回来。

　　待到四月的暖风彻底吹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吹开了御花园里千树万树的繁花，弘历期盼已久的南巡，终于浩浩荡荡地启程了。

　　龙舟凤舸，旌旗蔽日，庞大的皇家仪仗沿着京杭大运河缓缓南下，将紫禁城的森严与诡谲暂时抛在了身后。

　　只是，那些深埋的猜忌、那些隐秘的算计、那些悬在头顶的利剑，真的能随着这浩荡春风，一同消散在江南的烟波里吗？

　　恐怕只有那无声流淌的运河水，才能窥见一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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