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6章 双面演绎20

　　陈默隔着玻璃，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听着那些毫无人性的逻辑，胃里一阵翻搅。这不仅仅是被洗脑，这是被系统性地“重构”了。韩东抽走了他作为“人”的基石——情感、道德、自我价值认同——然后用一套冷酷的、效率至上的程序代码填充进去。疤面成了一个活着的、会思考的、高度精密的……工具。

　　“韩东现在在哪里？他的下一个‘圣所’在哪里？”老李换回核心问题。

　　疤面的眼神再次出现那种空洞的茫然，像信号不良的屏幕。“最高权限信息。访问受限。数据链路……可能已变更或销毁。”

　　“那些和你一样的‘影子’呢？还有多少？分布在哪里？”心理学家换了个角度。

　　“‘镜像’单元数量及部署状态，属动态加密数据。我的访问权限仅限本次任务相关单元及已清除单元。”疤面回答，“韩东博士注重模块化与信息隔离。”

　　油盐不进。关键信息要么没有权限，要么被加密隔离，要么干脆“不知道”。

　　老李有些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硬的不行，软的无效。这个疤面就像一堵浇筑了合金的心理防线。

　　心理学家却没有放弃，他注意到每当话题涉及到“陈默”或“过去”时，疤面那些精密的生理监测仪器（心率、皮电、脑波）总会出现些微的、短暂的异常波动，尽管他表面毫无破绽。

　　“你说你记忆里有碎片，关于‘陈默’的过去。”心理学家放缓语速，声音更加柔和，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共鸣，“那些碎片，会让你感到困惑吗？或者……痛苦？”

　　疤面沉默了几秒，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可能闪过的任何情绪。“碎片……缺乏上下文。无法整合。逻辑模块判定其为系统噪声，建议忽略或覆盖。”

　　“但它们在。”心理学家坚持，“它们存在。就像你身体里的伤疤，抹不掉。它们也许在告诉你一些事情，关于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疤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抬起头，重新看向心理学家，眼神依旧空洞，但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深处挣扎。“‘我是谁’……是由现有身份模块定义。韩东博士赋予的使命、逻辑、行为模式……构成‘我’。”他的语速第一次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碎片……是错误数据。干扰源。”

　　“错误数据会让人流泪吗？”心理学家忽然问。

　　疤面猛地一僵。

　　观察室里的陈默也屏住了呼吸。老李提到过，疤面看着他的小学毕业照时，流过一滴泪。

　　疤面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极其轻微。他没有回答，只是重新低下了头，目光落在自己放在桌面、微微颤抖的指尖上。那是一种本能的、试图控制却控制不住的细微颤抖。

　　“当你看到那张照片时，你感觉到了什么？”心理学家不给他喘息的机会，声音更轻，却像针一样扎进去，“不是用逻辑分析，是用……感觉。那一瞬间，划过你心里的东西。”

　　审讯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低沉的嗡鸣，和疤面越来越明显的、压抑的呼吸声。他的肩膀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耸动，虽然幅度很小，但与他之前那种绝对的静止形成了骇人的对比。他放在桌上的双手，渐渐握成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凸显出来。

　　他在抵抗。抵抗那些试图从程序裂缝里钻出来的“错误数据”。

　　“那些感觉……”心理学家缓缓说道，像是在替他描述，“是不是像……一片很旧的阳光？一种快要忘记的……担心？或者……想念？”

　　“闭嘴。”疤面猛地抬起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沙哑破碎的音节。他的眼睛依旧没有焦距，但里面翻涌着一种混乱的、近乎痛苦的东西，与之前的空洞截然不同。他的身体开始小幅度地前后晃动，像一台即将过载死机的机器。

　　“那些感觉是真的。”心理学家不为所动，甚至向前倾了倾身体，“它们属于你，属于那个被覆盖、被遗忘的‘你’。不是韩东的代码，是你自己的生命留下的印记。它们也许很痛，很乱，但它们是你存在过的证据。”

　　“证据……”疤面喃喃重复，眼神更加混乱，他抬起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手指插进短发里，用力揪扯，“没有……没有证据……只有任务……指令……数据……”

　　他的声音开始失控，时而低吼，时而细弱，像是两个不同的声音在颅内争吵。“清理……采集……销毁……不……阳光……院子……考试……妈妈……”

　　破碎的词句毫无逻辑地蹦出来，混杂着技术术语和模糊的记忆残片。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由苍白转为一种病态的青灰。

　　“他在崩溃。”观察室里，老李低声道，脸色严峻，“两种意识在激烈冲突。韩东的编程和他底层残存的自我记忆。”

　　“这样下去会怎样？”陈默问，声音干涩。

　　“不知道。可能彻底疯掉，也可能……在冲突中，某一部分被激活或重组。”旁边的技术专家紧盯着监测屏幕，“他的脑波活动异常激烈，部分区域活跃度远超常人，这很危险，可能引发神经性休克或永久性损伤。”

　　就在这时，审讯室里的疤面猛地站了起来！动作迅猛得吓了老李一跳，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配枪（按规定未带入，但门外有守卫）。心理学家也立刻后退半步，保持安全距离。

　　但疤面没有攻击任何人。他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佝偻着身体，双手死死按住两侧太阳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大小，里面充满了混乱、恐惧、还有一丝疯狂的光芒。

　　“啊——！！！”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剧烈地痉挛了一下，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身体重重砸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蜷缩起来，全身剧烈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

　　“医生！快叫医生！”老李冲着单向镜大吼，同时和心理学家一起冲上去，试图按住他防止他伤到自己。

　　观察室里一阵忙乱。陈默隔着玻璃，看着地上那个痛苦抽搐、仿佛正在被无形之力撕扯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

　　这就是韩东的“杰作”。一个被强行拼接、如今正在从内部崩解的、悲惨的灵魂。

　　医生和护士迅速冲进审讯室，进行紧急抢救。镇定剂被注入，抽搐慢慢平息，但疤面已经失去了意识，脸色死灰，只有监护仪器上微弱的波形显示他还活着。

　　“脑部活动异常剧烈，疑似强烈的精神冲击导致神经功能暂时性紊乱。需要立即送ICU密切观察。”医生快速判断。

　　陈默看着疤面被抬上担架，那张苍白的、布满冷汗和痛苦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心理学家疲惫地走出审讯室，来到观察室，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触及核心了。”他对老李和陈默说，“他潜意识里被封存的那些属于‘人’的部分，尤其是与‘陈默’这个身份相关的早期记忆和情感联结，正在与韩东植入的指令程序发生剧烈冲突。这种冲突对他的人格结构是毁灭性的。我们可能……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却不知道里面会跑出什么，或者，会不会彻底毁掉这个‘容器’。”

　　“有办法……引导吗？”陈默问。

　　“很难。”心理学家摇头，“他的心理防御机制和韩东的编程是深度融合的。强行剥离或激发，就像在没有蓝图的情况下拆解一枚极其复杂且不稳定的炸弹。刚才的崩溃就是后果。我们需要更谨慎，更……温和的方法，如果还有时间的话。”

　　老李面色凝重：“他可能是我们找到韩东最直接的线索。如果他彻底疯了或者死了……”

　　“那就看他的‘底层代码’够不够强大了。”心理学家叹了口气，“也看，那个真正的‘陈默’在他心里，到底还留下了多少痕迹。”

　　陈默沉默。真正的“陈默”？是指疤面曾经可能是的那个人？还是指……自己这个“原型体”对他造成的影响？

　　他感到一种荒谬而沉重的责任。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刺激疤面、乃至可能摧毁他的“催化剂”。

　　“陈默，”老李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韩东才是罪魁祸首。我们会尽全力保住他，也找到韩东。”

　　陈默点了点头，但心中的沉重并未减轻。

　　两天后，疤面在严密监控的ICU里苏醒。他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再与任何人进行有意义的眼神交流。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或者闭着眼睛，仿佛沉浸在只有他自己能进入的内部世界。生理指标基本稳定，但脑部扫描显示某些区域的活跃模式发生了改变，具体影响未知。

　　他偶尔会喃喃自语，声音极低，内容混杂不清，有时是数字和代码，有时是破碎的句子：“……错了……全错了……影子吃掉了光……镜子后面……还是镜子……” “韩东……眼睛……好多眼睛……” “妈妈……对不起……考试……”

　　心理学家尝试了几次温和的接触，但疤面的反应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能感知到外界，却无法有效回应或互动。他似乎进入了某种更深层次的、内部整合或瓦解的状态。

　　陈默被允许在监控下，隔着ICU的探视玻璃看他。疤面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有一次，在陈默站了十分钟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玻璃的方向。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或混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疲惫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他看了陈默几秒钟，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没有声音，但陈默仿佛读懂了那个口型：

　　“找……到……”

　　找到？找到什么？韩东？还是……别的？

　　然后，疤面重新转回头，闭上了眼睛，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陈默站在玻璃外，久久没有离开。

　　与此同时，针对韩东的国际追查取得了突破性进展。通过对疤面体内取出的一些微型植入物（神经调节和通讯装置）进行逆向工程，结合方雪资金链最终指向的几个离岸空壳公司，以及国际刑警从暗网渠道截获的某些关于“人格镜像技术”的高价求购和招标信息，多方情报交叉印证，最终将焦点锁定在了南太平洋公海区域，一个由私人财团控制、名义上进行“海洋气候与生态前沿研究”的岛屿——“鹦鹉螺号”。

　　该岛屿戒备森严，拥有独立的能源、通讯和防御系统，极少与外界往来，飞机和船只未经许可无法靠近。有情报显示，近半年来，该岛屿的物资补给清单中，出现了大量与高端生物技术、神经科学和精密制造相关的设备与材料，与其公开的研究方向严重不符。

　　“鹦鹉螺号”的主人，是一个极其低调、背景成谜的德裔富豪，名字从未出现在任何公开报道中，但产业遍及全球，涉及医药、科技、军工等多个敏感领域。经过秘密渠道核实，此人早年的教育背景和社交圈，与韩东留学及早期研究阶段有高度重叠。

　　“基本可以确定，‘鹦鹉螺号’就是韩东目前的藏身之所，也是‘镜像’计划的核心实验室所在地。”在国际联合视频会议上，老李向与会各方通报了最新进展，“他很可能在那里继续进行更危险、更深入的研究，甚至可能已经制造出了新一代、更完美的‘镜像人’。”

　　会议决定，组建一支由多国精锐特工和专家组成的联合行动队，秘密渗透“鹦鹉螺号”，抓捕韩东，摧毁实验室，获取所有研究资料。行动代号：“破镜”。

　　由于陈默是“镜像”计划的核心“原型体”，对韩东的思维模式、技术偏好以及可能的实验室布局有着潜在的、他人无法替代的直觉性理解，加之他强烈的个人诉求和经过考验的心理素质，经过激烈争论和严格评估，行动指挥部最终同意，陈默将以“技术顾问”的身份，随第一波渗透小组行动。

　　风险极高。“鹦鹉螺号”是龙潭虎穴，韩东经营多年，必有重重机关和未知防御。陈默并非职业特工，身体刚受过伤。但没有人比他更迫切地想站在韩东面前，也没有人比他更可能识别出那些隐藏在正常外表下的“镜像”陷阱。

　　临行前夜，陈默再次来到医院，隔着ICU的玻璃看着疤面。疤面依旧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

　　陈默将手掌轻轻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对着里面那个可能永远无法真正醒来的、另一个“自己”，低声说道：

　　“我会找到他。结束这一切。”

　　“为了张辰，为了虞倩，为了林薇，为了方雪……也为了你。”

　　玻璃映出他自己的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绝。

　　而在玻璃的另一侧，沉睡中的疤面，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睫毛。

　　仿佛听到了遥远的、来自深海的回响。

　　海水是墨水般的深蓝，吞没了落日最后一丝余烬。风不大，却带着南太平洋深处特有的、咸腥刺骨的寒意。橡皮冲锋舟像一片黑色的叶子，悄无声息地切开平滑如镜的海面，引擎声被调至最低，几乎淹没在水流摩擦船体的簌簌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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